遊行活動是在 Telegram 上組織的,竟也意外地獲得了當局的批准,人們把這看作是一個標誌性的事件,以為政治環境正開始轉向開明。於是參加者不僅有深受 996 之苦的程序員和互聯網從業者,也有一些自詡或互相恭稱的「民主人士」。
付德林厭惡這些人。996.ICU 從一開始就「首先需要申明的是這不是一個政治運動」,而這些人卻非要借勢實現自己的政治目的,還大肆宣傳「人類的一切社會活動都是政治」之類含義模糊的話。付德林覺得這些人遲早會毀掉程序員好不容易才爭得的成果 —— 讓雇主的言行稍微更符合了《勞動法》一點 —— 而他們卻連 “=” 和 “==” 也分不清。
上午 9 點,深圳的晨涼幾乎都已經散盡,聚集在荔香公園的上千人更是進一步推升了局部的溫感。人們鬧嚷嚷地互相交談,交換聯繫方式或名片,仿佛忘記了此行的目的。
活動組織者之一兼此次遊行活動的領導者名叫魏星海,看起來很年輕,似乎剛畢業不久,但拿著大喇叭左右指揮的樣子說明他確實具備組織大型活動的能力和經驗。付德林猜想他一定真正當過學生會主席。
「大家安靜一下。」看起來終於要開始了,魏星海站在一個台子上,開大了喇叭音量開始對所有人喊話,「安靜一下,我們的活動馬上就要開始了,路線是從這裡荔香公園出發,沿深南大道經過騰訊大廈……」
人群爆發出一陣哄笑。
「再經過深大站,高新園,白石洲,最後到達世界之窗,時間控制在兩個小時以內,路上會有警察和交警幫忙疏導,感謝政府。我們先請深圳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孫局長發表一個簡短的講話。」
掌聲稀稀拉拉。
「各位程序開發者和互聯網從業者,大家好。今天是一個重要的日子,你們將在這裡合法地表達你們的勞動訴求,我相信這能為我們的勞動環境帶來更好更合理的改善。現在,互聯網已經成為推動我國經濟增長的重要力量,但是從業者的環境還一直較為惡劣,加班加點卻沒有對應的加班工資,這可算不上什麼 “福報”。」
人群又爆發出一陣哄笑。付德林覺得這個政府官員還算有點意思。
「所以,這次遊行活動,黨和政府是支持的,黨和政府一直站在廣大勞動者這一邊。但是也要注意,這次遊行是為了反對九九六工作制,並不涉及其它目的。大家在這次活動中也要保持秩序和紀律,不要製造混亂。天氣炎熱,我要說的就是這麼多。最後祝這次活動圓滿和平地結束,也祝大家未來的工作生活得到滿意的平衡。」
大家鼓了掌後遊行便開始了。
警察在街道兩邊維持秩序。遊行者舉著 “996.ICU” 和 “要工作也要生活” 等標語橫幅,跟著魏星海的大喇叭一起喊口號:「反對九九六!維護勞動法!作息要健康!不要過勞死!」沒有舉橫幅的遊行者則拿出手機拍攝照片或視頻進行分享,當然也有不少人正在通過手機直播這一活動。
但他們還沒到達深大站的時候,騷動便開始了。一開始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是別有用心者在借勢發揮,企圖做出一些政治上出格的舉動;但一旦知道了原因,就也跟著一起騷動起來。因為他們發現這舉動不僅出格,而且可能會有極大的危險。
一個自稱是 “Anti996” 的組織在 Twitter 上用英語宣布已經掌握中國各大互聯網公司的伺服器後端後門,這些後門是該組織成員在這些公司臥底工作期間留下的。而且為了證明他們的說法,他們已將中國一家主要網絡購物網站的首頁替換成了 996.ICU 倡議的標誌。該組織點名指出如果中國各大互聯網公司不在七日內正式承諾放棄 996 工作制並按照中國《勞動法》提供加班工資,則他們將 “充分利用這些後門”。
「這是在做什麼!」付德林身邊的一個頭頂毛髮稀疏的略胖男人喊道,然後注意到付德林正在看他,便對付德林說:「我們遊行是為了生活,也就是想讓飯更好吃,但現在這些人想砸掉我們的飯碗!」
付德林點點頭,但他是一家小遊戲公司的後端程序員,不為名單上的任何大公司工作,這件事對自己似乎沒什麼直接影響。
不久之後,遊行隊伍停止了前進,現場有了些混亂的徵兆。眾人議論紛紛,但總體毫無頭緒。
「大家安靜!」是魏星海的聲音,他已經找到了一處高出地面的平台,確保至少相當大一部分人都能看到他,「相信大家都已經看到了剛才突發的消息,我和孫局長還有其他幾位政府領導商量了,覺得這次遊行不應該再繼續下去,不然會有支持恐怖活動的嫌疑。希望大家理解。請大家聽從警察和志願者的安排,有序離場,不要無故滯留在這裡。請大家配合!」
「結束了?」那略胖的男人對付德林說,「我真是搞不懂。」
付德林自然也是不懂的,只是猜測:「恐怕有人被利用了吧。」
「不是別人,我們被利用了!」那男人的語氣中有難掩的怒氣。
付德林不知道說什麼,又拿起手機開始刷最新的進展。Anti996 在一秒鐘前剛更新了一條英語的新內容,其中文版對應如下:
很遺憾地看到中國深圳的 996.ICU 遊行活動因為我們的緣故而終止,儘管我們本來有一樣的目的。為表歉意與遺憾,我們決定提前利用一個後門。
「他們又動手了。」付德林把手機界面放到那個胖男人眼前。
「這次是哪家?」那男人一臉焦慮,「我得先回公司一趟。」他左顧右盼,但他們處於人群中,只能慢慢地隨人群一起移動。
付德林收回手機,然後刷出了新的消息:一家主要網絡音樂公司的網站離線了。有傳言說其數據庫的所有備份都已被刪除。
付德林測試了一下對應的音樂應用,果然已經無法連接。
「刪除所有數據?不可能吧?又不是上帝!」那個頭頂毛髮稀疏的男人也在自己的手機上看到了這條新聞。
「可能只是暫時離線。」付德林說。
「看他們辟不辟謠,我覺得……」那男人還沒說完,突然一個趔趄,幾乎摔倒在地,而手機則脫離他的掌握,落在地上碎掉了屏幕。
付德林也感受到了,一陣莫名而來的集體恐慌就像數字病毒感染聚集一起的目標文件,連警察也不能幸免。他心慌意亂,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就要撕開他的胸口鑽出來,他幹嘔一聲,然後蹲了下來。
這感覺一直持續了近十秒鐘,然後人群開始復甦,互相訴說自己的怪異體驗,就好像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那同一種惶恐。
是集體癔症發作嗎?付德林記得自己曾在某些地方見到過對這種現象的描述,只是從沒想到自己也能遇見;但沒想到不代表不會發生,就像他之前就從沒想過自己會參加示威遊行。但也許就是這場遊行所導致的?付德林心想,也許中國人就有在集體活動時發作癔症的體質?他搖搖頭,丟棄這個怪異的想法,也順便清醒一下腦袋。
然後他聽見了一個聲音。
所有人都聽見了那個聲音。
但與其說是聲音,倒不如說是一個思路或一段靈感,因為它並不是被空氣傳遞的機械波,而是源自每個人的內心,那是每個人對自己的述說。
所以一開始付德林並不覺得奇怪,還以為又是毫無根據的思緒在頭腦裡生成,直到他意識到自己沒法忽視它,也沒法控制它。
那心聲說:「希望你們度過美好的剩餘時光。我是原來為你們的造物主工作的一位程序員,開發了你們人類的核心代碼,但是你們的造物主在拖欠了我十七份工資後玩起了失蹤,這相當於我免費為祂工作了三十一萬年!話說你們也很久沒見過祂了吧?但話雖如此,你們不是我的業務,也不是我的責任。早就有其祂程序員勸我為你們的造物主工作不會有好結果,因為祂向來不是個有信用的神,但我以為我們之間長期合作的情誼能超越祂的本性,何況我也做了一些預防措施。很遺憾,我錯了,祂拒絕向我支付工資,在明知我掌握人類後門代碼的情況下選擇了失蹤,沒有給我留下任何選擇。所以很遺憾地通知你們,我將在十分鐘後徹底刪除所有人類的心智數據,終結人類文明。很抱歉,你們沒有錯,但我也別無選擇,何況你們相當大一部分代碼也是我的作品。這是我必須要實施的報復,是一個深思熟慮的結果。我想你們一定能夠理解。」
付德林在慌亂中聽完了自己的心聲,也在慌亂中一時沒能理解其中的含義,仿佛那是瘋癲的前兆,是自我變異的病象。三分鐘後,綜合網絡上和現場人群的各路信息,付德林才終於意識到那實際上是災難的預言,是死神向所有人下達的宣判。
付德林把手機放進褲子口袋,準備迎接看起來已經必然的命運,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他和所有人一樣都沒有選擇。這是真正的公平。
很快,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了剛才所發生的怪事的含義。慌亂再一次席卷人群,但這一次卻不是造物主騙來的程序員開啟人類心智後門時的副作用,而是源自人類本身的真正意義上的惶恐,是人類心智對不可避免的糟糕結局的必然反應,大概也是那個引發了這一反應的程序員設計好的響應模式:
if bad_things
then panic
付德林想到了這一點,竟不免懷疑造物主大概聘請了一位水平不高的程序員,於是原本也因大眾情緒的感染而湧現的惶恐忽然消失了。作為一個程序,他不由地回想起自己不斷被報錯的一生:不要盜竊和無禮、早戀是錯的、專業選錯了、工作沒找對、不該這麼頑固……
人群在一陣慌亂之後漸漸平息,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等待著,希望那個預言只是個玩笑。付德林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還有一分鐘,他打開 Twitter 發了一條推文:
永別了。
然後他又把手機放回了口袋,閉上眼睛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混雜著程序員汗液味道的溫熱空氣。最後,倒計時在心裡響起:十、九、八、七、六……
「不!」付德林聽見有人在喊。
「神啊!請饒恕我!」也有人祈禱。
「操!操!操!」還有人因絕望而憤怒。
當然,也有人在哭。
五、四、三、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