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認識了一個作家,但其實也談不上認識,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只是因為他這一週來每天都來我的燒烤攤吃燒烤,而且他顯然很愛吃辣豆皮,並且還必然會喝一罐啤酒。
作為一個小本經營燒烤攤的稱職老闆,我自然會留心自己的常客,所以我知道他總是在晚上十一點多過來,沉默無語地選好燒烤食材交給我,再自己去冰箱拿一罐啤酒去自己常坐的位置坐下,一邊小口酌飲一邊等我把他的燒烤加工完成,然後他就一個人一言不發地吃完燒烤並喝完啤酒。之後他還會坐上一陣,大概三分鐘,就再問我一共多少錢。我說了價錢後他會用手機掃描我攤位上的二維碼付賬,然後沉默地離開。
今天沒什麼客人,所以我打算和他聊聊,因為他讓我覺得有些不安,讓我覺得可憐,而且我也自認為能稍微幫助他一下,畢竟他看起來實在太孤獨了。聊了幾句,我便知道了他是個作家,才剛搬到附近的一個出租屋不到一個月。他說他試過周圍幾家燒烤攤,只有我家的最對他的口味。
知道了他的作家身份後,我便不覺得他可憐了,反倒覺得他很厲害。我想很可能是因為我不知道作家究竟是做什麼,但我情不自禁地選擇相信他這樣的生活方式一定存在某種合乎情理的原因,而且他的生活很可能比我的好。
「厲害哦,我還從來不認識什麼作家。」在我看來,作家的工作是高階的腦力勞動,而腦力勞動都是很厲害的。
「哪裡!」他自信地搖著頭,看起來似乎原本很健談,「都是為了吃飯,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就好像魚生活在水中,鳥會飛到天上。」
「不愧是作家。」我很佩服。
他又搖搖頭,似乎是覺得我幼稚。然後他喝了一口酒,突然問:「你知道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嗎?」
「吃好喝好穿好,」我說,「娶個好老婆,生個健康孩子。」
「然後呢?」
「然後所有人都一樣嘛。」
「怎樣?」他堅持問我。
「還能怎樣,當然就死了。」
「就這樣?」他盯著我。
「還能怎樣?」我反問他,他是作家,一定有不一樣的想法。
「作家是不一樣的,作家不會等著死亡來找上門來。」
聽起來很高深,但他卻沒有進一步解釋,大概是覺得我聽不懂吧,不過我倒是不介意,這個世界我不懂的事情多了去了。這時也正好來了一個新顧客,我便起身離開了。
作家吃光喝盡之後找我結帳。
「十六塊。」我說,然後繼續做燒烤。
他掃碼付賬,但卻沒有如往常一樣匆匆離開,而是盯著我的燒烤台。
「怎麼了?」我問。
「我明天有個工作。」他說,「所以晚上沒法來吃燒烤了。」
「工作要緊嘛。」
「你可能知道,作家這工作風險大,如果工作不順利,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吃燒烤了。」
我雖然不知道作家的工作究竟什麼風險,但很明顯話題變得有點沉重了,我決定假裝沒有聽到。
氣氛有些尷尬起來,好在作家也沒再繼續,抬步離開了。
第二天晚上,作家拄著一根拐杖來了,看樣子右腿受了傷。大概也正是因為受了傷,他今天沒有自己選菜,而是口頭點了幾個菜。
我非常好奇。「你這是怎麼了呀?」
「工作有點不順利。」他說。
「你不是作家嗎?作家的工作能搞成這樣子?」
「作家搞成這樣子還算輕的,有的作家一不小心命都沒了呢。」
「你到底在……」然後我便閉嘴了,我突然意識到這個作家多半在寫一些有人不喜歡的東西,很可能就是政府不喜歡的東西,所以被打斷了腿。搞得不好,他很可能是一個被西方反華勢力蠱惑了的作家,整天不幹正事,就一直亂寫亂發些自由民主之類西方國家用來干涉他國內政的東西。我對他產生了些同情,也有些憎恨,但最主要的還是決定不要和他牽扯太多。這樣即便某天他被政府逮捕並秘密處死時,也不會傷害到我和我的家庭。我轉身去給他拿啤酒。
「一罐啤酒比啥都強!」作家說,情緒激昂。
我沒有搭話,但作家似乎不介意,又繼續感慨:「唉,作家是不能吃好喝好穿好,娶個好老婆,生個健康孩子的。」
「怎麼不能?作家難道不是人!」我原本不想搭話,但現在又沒有其他客人,而且我實在不同意他說的話。
他似乎沒預料到我突然而至的憤怒,臉上堆滿驚訝。「我這個工作有很大的風險。」他平靜地說。
「那就不要做!換個工作!年紀輕輕,又不是不能活下去!別的不說,你總要考慮你的父母呀!」
他盯著我,然後喝了一口酒。「我這工作總要有人做嘛!」他感慨一聲又接著說,「在中國,已經沒多少人真正做我這個工作了。」然後他舉起左手,「一只手就能數過來。」
「不可能,我雖然不看書,但也知道莫言……」我原本還想多列舉幾個名字,但想不起來了,「就是得了那個聯合國什麼獎的那個。」我記得看過新聞。
「諾貝爾文學獎。」作家說,「我不是他那種作家。」
「我也不是干涉你,你還是去寫國家喜歡的東西嘛,不是一樣能得獎賺錢?不要寫那些攻擊政府國家的,對你有什麼好處?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不是,哈哈,」作家竟然笑了起來,「我是說我不是寫東西的那類作家,我這個作家是職業作死的人。我可不會等著死亡找上門來。昨天我去跳了樓,幸好只是摔斷了一條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