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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子游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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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男人已被逼到牆角,再無退路。

殺手說出了那個他總是會在完成任務之前會提出的要求:「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然後你就會放過我嗎?」男人已然絕望。

「只要你的理由讓我滿意。」殺手的語氣毫無感情。

「聽著。」男人語氣急促,仿佛看到了生機,「我才剛剛結婚,我愛我的丈夫,我們剛剛才領養了一個小女孩,她雖然有點殘疾,但很可愛。」

殺手似乎並不感興趣,拉開了緊身褲上的拉鍊,抽出了一台智能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我愛他們,請不要讓我的家人傷心。」男人說著,也注意到了殺手的鬆懈。男人突然彎腰,抽出了綁在小腿上的金牛座 M85 左輪手槍。但他還未站起來,一顆飛離消音器的子彈就射入了他的頭顱。

「我不滿意你的理由。」殺手對著仍在顫動的屍體說。

十年來,殺手在完成任務前總會向目標提出那個要求。

十年來,殺手卻從未得到一個讓自己滿意的不殺理由。

殺手的金盆洗手典禮也因此推遲了十年。

這十年裡,殺手已經聽過無數的理由了。

其中最常聽到的莫過於願意用自己的部分乃至全部財富換取一條活路,現在殺手甚至已經沒有耐心聽完這樣的理由,畢竟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

另一類理由則是將自己的性命與其他人的利益綁定起來,比如我家裡還有八十歲的老母親、我孩子還小、才剛剛有了愛我的人、我死了會有很多人受苦。殺手不喜歡這類理由,因為殺手知道,沒有任何人離不開任何人,任何人都沒有他自己想像的那麼重要,而且殺手覺得除了目標以外的其他人都與自己無關。

有一類目標則會在殺手面前不斷求饒,說著自己不想死、怕死、怕痛、還想繼續活下去之類的話。這類理由很是單純,就是求生的本能,也是殺手最喜歡的一類理由,但還不夠讓殺手滿意,甚至還時常讓殺手感到滑稽與悲涼 —— 既然不想死,又為何要做那些尋死之事?

還有一類理由是自己心願未了,這也因此讓殺手聽過了各式的所謂「人生願望」。他記得有一個目標說她的還想在死之前去一趟卡薩布蘭卡,因為她看過一部電影聽過一首歌,覺得那座城市有什麼東西或什麼人在等著她。還有一個目標說三天後女兒就要出嫁,希望能親自送她進入人生的另一段旅程。也有目標說自己的小說馬上就要寫完,乞求再給 12 小時時間。殺手甚至還分別聽兩個目標說過自己依然是處子之身,所以人生並不圓滿這樣的理由。但殺手的工作不是幫人滿足心願。

當然,殺手也見過願意赴死的人。他們有的是因為並不相信殺手會真的放過他們,有的則是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殺手聽一位老者說過:「不必要,做你該做的事吧,反正我也活不長了。」殺手見過無視他的要求,而是跪地請求寬恕的人:「上帝呀,請原諒我。」也有不知向誰道歉的人:「對不起。」殺手還見過歡迎他到來的人,他甚至向殺手道謝:「謝謝你,我終於解脫了。」殺手也殺過另一殺手,她在臨死之前說:「做這一行,遲早會有這一天。」

不管是哪一種,殺手都不滿意,甚至已經開始相信自己將永遠聽不到一個讓他滿意的理由。他將一直這樣工作下去,直到再也無法工作或死在某位目標或另一位同行手裡。

但他終究還是找到了那個理由。

那天,殺手接到了一項新任務,目標是一位自稱科學家的神棍。

這個神棍成立了一個所謂的「異世界轉生教」,宣稱人的死亡其實並不真的死亡,而是靈魂轉移到另一個世界再次重生。但是,異世界轉生教宣稱:「除非有奇遇,否則從死亡到重生這個過程會讓靈魂失去記憶,無一例外。」而異世界轉生教又宣稱:教主,也就是那個神棍,通過科學方法找到了在轉移到異世界時保留記憶的方法。很顯然,要知道這一方法,就必須加入異世界轉生教並交納什一稅。此後再經歷一些考驗,異世界轉生教便會為合格的教徒舉行儀式,讓他知道適合自己的實現有記憶轉生的特定方法。

「可以說,沒有兩個人的轉生方法是完全一樣的。」自稱教主的目標對殺手這樣說,此時他已經知曉了殺手的意圖,「有的人需要在七級大風中從一座橋上跳下,有的還必須落在船上摔死才行,有的人則需要死於隕星或者死於車牌號中有字母 K 的電動汽車。所以你明白了,就是說有的要求寬鬆,有的卻限定嚴格,幾乎不能辦到。對於那樣的人,我也只能表示遺憾了,但我們會將他交過的稅退還給他。我記得有一位信徒,必須要在太空中被五號電池穿胸而死才能保留記憶地轉生,那基本不可能辦到。」

「你呢?」殺手問他。

「我還好,我只需要在屁股上紋一個『早』字。」

「什麼?枣子?」

「不是枣子,而是『早』字,就像魯迅刻在書桌上的那個『早』。」目標笑著說,「我已經紋上了,所以並不怕死。」

殺手雖然見過不少不怕死的人,但這樣的理由還是頭一個,即便如此,殺手依然按照自己的慣例提出了那個要求:「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因為你殺不死我。」

殺手開始評估自己是否滿意。

「你瞧,就算你現在在我腦袋上開一槍,我還是會繼續活下去,雖然是在另一個世界,我還有著自己的記憶,記得我在這世界經歷過的一切。」

「但在這個世界裡,你死了。」殺手說,「而我並不知道另一個世界是否真的存在。」

「問題是,你是否相信它存在?」目標一臉微笑地看著殺手,仿佛自己是一個心理醫生或人生導師。

殺手感到反感,因為這個討論似乎馬上就要陷入毫無意義的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的爭論之中,而且最終多半會在虛無主義中收場,讓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其中自然也包括這場爭論本身。

殺手抬起手,將槍放在目標的額頭前,「我不滿意你的理由。」他說,準備扣下板機。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轉生之法嗎?」目標問殺手,依然一臉微笑,仿佛有生命危險的不是他本人。

「哦?」殺手有了些興趣。

「畢竟,萬一是真的呢?」目標說,「耽誤兩分鐘知道它也不傷大雅。」

「麻煩嗎?聽說有個儀式。」殺手在工作前總是會做充分的調查。

「不麻煩,我只需觸碰你便知。」目標笑容依舊,「儀式只是一種用來產生儀式感的手段,這是為了讓信徒能安心交稅。」目標抬起手來向殺手示意。

殺手伸出沒有持槍的那只手。

目標握住了它,然後閉上了眼睛。他微微晃動著腦袋,然後微笑消失了,變成一臉驚訝,接著他睜開了眼。「你的轉生條件是,」目標似有不滿地說,「殺了我。」

「嗯?」殺手微眯起眼睛,仿佛這樣就能看出對方是否頭腦發熱,在臨死之際也不忘開玩笑。

「確實如此,對我很不利呀。」目標承認,又再次掛起微笑,恢復了作為教主的儀態。

「你是說我殺了你就能留著記憶轉生到異世界?」殺手覺得有必要再次確認一番。

「沒錯,想來我今天是非死不可了。」目標說,「我們去浴室解決吧,方便打掃。」他指了指身後的一扇門。

「你真的相信你說的這些?」殺手卻有些不知所措了,毕竟真的要是萬一是真的呢?

「當然。」

「但要是我想忘記呢?」殺手說。

「記憶這麼寶貴,為什麼想要忘記呢?」目標反問他,「擁有前世記憶在新世界開始,能獲得巨大便利,能避免很多悔恨終身的事。」

「有些人生,還是忘記更好。」殺手將槍放在旁邊的茶几上,然後站了起來,他拉了下自己的衣服下擺,抬步向門口走去,「我很滿意,」他輕聲說,「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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