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個穿著普通白色短袖衫、灰色齊膝短褲和深藍色運動鞋的二十六歲人類走到了觀音橋那個人造的假山前面,在一池子機器攪動著水面前方,在被烈日加熱到讓人難以忍受的地面之上,躺平下來。
他躺得非常平,仿佛是躺平一事上與生俱來的專家。
他躺得如此之平,幾乎與地面融為一體,化為一步階梯,成了建設這廣場的不起眼基石之一。
但他又立於這廣場的平面之上,所以也就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注意和注視。
過往路人展現著自己的態度。
真正的漠不關心者不屑一顧,他們踏著廣場上真正的石磚向自己的目的地前進。
虛假的漠不關心者斜視一眼,便在頭腦之中給躺平者打上了「嘩眾取寵」的標籤。
有人避之不及,覺得這是千萬不能有任何牽連的政治姿態,是對當權者的反對。
有人評頭論足,或將他扁平的五官與 Minecraft 的人物形象類比,或驚嘆於他毫無破綻得近乎無懈可擊的平整,或猜測著他的性別或是否具有性別。
也有人猜測他的意圖。有人相信他是一個表演藝術家,儘管他面前沒有擺著帽子、罐子或二維碼,但那些東西畢竟也算不得藝術家的必備之物。有人認為他是一位反對者,在異議被過濾乃至禁止的國度裡,任何脫離群眾的特立獨行都是在述說對當前秩序的不滿。有人則表示他就單純只是一個瘋子,畢竟只有發了瘋才能解釋在這夏日中睜著眼睛躺在烈日之下的怪異行徑。
有人試圖與他對話,問他是否身體或頭腦有病,問他家在何方又為何來到這裡,問他有何悲傷故事以至於選擇放棄,問他究竟反對什麼但不管是什麼都將毫無成效。但他都沒有問答,就像沉默的大多數。
他只是躺著,單純地躺著,面無表情,對圍觀者毫不在意。
有人想為他撐一把傘或送他一杯多冰的飲料,但被他人以「或有表達支持之嫌」而勸阻。
有人說:「我不是要表達支持,只是表達同情。」
「但在他們眼裡,這兩者並無區別。」
「他們是誰?」
卻無人回答。
注意和注視之後,他又得到了特別的關注。
觀音橋有時而往復巡邏的巡警,但他們也並不一定是真正的警察,因為其中一些人少了一種名為「編制」的屬性,於是只能被稱作「協警」。
一隊五人巡警發現了他。
巡警們勒令他站起來,像正常人一樣。
毫無反應。
巡警們倍感受辱,於是開始採取強制措施。
一位巡警抓頭髮,一位巡警扯衣襟,一位巡警用棒敲,一位巡警上手銬。
還有一位巡警,他用食指指點圍觀者:莫要拍照!
但躺平者繼續躺平,面無表情,也不移動,似乎真就與地面合為一體,讓巡警們無可奈何。
巡警們拉上警戒線,又搭建起臨時帳篷,將躺平者變成了一個秘密。
刑訊組來了,一頓操作之後無功而返。
談判專家來了,用完了一瓶潤喉糖也毫無成效。
然後來了和尚、道士和神父,都表示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也許正是神的安排。
政府也找來了擁有物理學家、生物學家、心理學家、精神病理學等頭銜的專業人士,他們採集了數據,卻都不敢給出任何結果,也不敢隨意想像。
又來了名片上寫著「超自然現象學家」,他卻說這證明新世界將就此誕生。這是不符合主旋律的發言,於是被立馬清除。
躺平者繼續躺平,油鹽不進,刀槍不入,既不生產,也不消費,毫無反應,沒有貢獻,既沒價值,也無危害。
後來,觀音橋假山下水池做了一番改建,躺平者被用作材料,成了一尊怪異且醜陋塑像下的一塊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