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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子游戈

虫子游戈

一个写故事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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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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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连绵几天的阴雨终于停下来的晚上,甘勇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女人能够哭得这么伤心。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他也跟着抽泣地流下眼泪。今天凌晨,死于冰雹的奶奶才刚刚入土。

今天的天气已经暖和了许多,但太阳仍然还在云层后面,甘勇一个人坐在街沿上,想着奶奶、爷爷、母亲和那个患了艾滋病的父亲,当然还有自己。黑儿趴在他的脚边,在这一场变故之后,这只三岁大的灰色土狗也变得安静了许多,它懂得主人的情绪,知道这个村子都还被掩盖在自然灾难所带来的损失和悲伤之中。

七天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袭击这片地区,摧枯拉朽般地肆虐了一个多小时后又是一场前所未见的冰雹。新闻报道说这次大风的风力等级高达 13 级 —— 这在四川东部地区实属罕见,加上随之而来的冰雹,这次灾难一共造成 7 人死亡,37 人重伤,而甘勇的奶奶就是其中一个。

甘勇拍了拍黑儿的脑袋,他打算去山上走走,找个安静的地方放松一下心情。

大风吹倒了很多庄稼,而冰雹之后的那场大暴雨又给这些倒伏的水稻带来了最后的致命一击。今年注定是颗粒无收了。田埂上还未成熟的梨儿也掉了一地,黑儿跟在身后,甘勇沿着还有些泥泞的田埂向村子西边的山上走去。

连日的降雨让空气清新了不少,但也夹杂着一股草木腐烂的气味,甘勇已经在这个小村里度过了 14 年时光,这个味道他再也熟悉不过了;每年夏天的雨后,弥漫在空气里的都是这种气味。

半山坡上是一片橘子林,大风并没给橘子林带来太大的影响,尽管倒了一些树,但四季常绿的橘子树总的来说仍然生机勃勃、郁郁葱葱。至少相对于村子北面的那片竹林,这里确实要好很多。

黑儿的心情也因这次散步好转了,它在主人前后跑来跑去,不时停下来嗅嗅草木的味道。它追赶蚱蜢。侥幸抓住的就被它一边甩着头一边吃掉,大概是因为蚱蜢腿上的尖刺让它感到不适吧。山坡上橘子林的最上端有一条沟渠,这条沟渠连接着 5 公里之外的红星水库。当农耕缺水时,水库可以开闸放水,通过这些沟渠将水送达四方的村落。

沟渠现在已经积了大约 20 厘米深的水。甘勇不打算继续登山了,就沿着沟渠旁边石板路慢慢地走。这条路因为常年失修已经少了很多石板,不过因为长年有人走动倒也十分坚实,而甘勇的思绪又回到了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当道士们在堂屋里面唱歌般地念经唱咒时,他一两年才能见一次的妈妈在他的房间告诉了他父亲没有回来的原因。她痛哭流涕地向甘勇说了父亲嫖娼被抓,进而被查出患有艾滋病的事情。母亲说自己没有被感染,但是从母亲无法掩饰的言语和表情中,甘勇看得出来母亲打算离开父亲,离开这个家了。

母亲抽泣地说道:「我养儿是为了防老,你可要一直记得妈呀。」

尽管甘勇也跟着哭了起来,但他其实对母亲却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他从还不到一岁开始就一直呆在爷爷奶奶身边,已经习惯了父母不在身边的生活。他已经 14 岁了,开始觉得自己不需要任何人也可以活得很好,甚至可能会活得更好。

甘勇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对甘勇来说,这个女人不过恰好是他的母亲而已。他们之间连电话都很少打,即使少有的电话里面他也时常感到无话可说。从母亲在他记事之前离开四川去广东打工以来,他们之间唯一稳定的联系就是她每个月寄回的那些钱,这样他才能继续上学。在学校里他的成绩还不错,虽然不是顶尖,但是每个学期也能拿到一张「优秀学生」奖状 —— 爷爷奶奶对此非常自豪,就将这些奖状贴在堂屋的墙壁上,这样凡是来这个家里的人都能看到它们。渐渐地,随着年岁的增长,甘勇开始为墙上的奖状感到窘迫,当别人在有口无心地称赞时,他都有种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所有过去就只有这么几张橘红色背景的、用饭或浆糊贴在墙上的纸。

路上倒着一棵桉树,横着跨在沟渠上面。那棵桉树是村口朱家的,那家人的老太婆和奶奶的关系并不好。在甘勇还在上小学的时候,这两个老人隔三差五地吵架,她们的对战通常都是不堪入耳的互相攻讦,很多话甚至无法被当时的甘勇理解。当然他也从来没有就此询问过任何人,他知道这些都是脏话,十分恶劣的脏话。两个老太婆之间的每一次争吵都会搅得村子鸡犬不宁。但这两年来,尽管甘勇还偶尔能听到奶奶唠叨式的咒骂,但公开的对决早就已经没有了。

甘勇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岁月夺走了那份激情?现在他想或许是整个村子都老了吧。老年人在死去,年轻人在逃离,就连甘勇自己,也知道自己过几年必然是要离开的,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

甘勇带着黑儿从树干上跨了过去,他的球鞋上已经沾满了泥,他在树干上蹭掉了一些,鞋子变轻松了不少。

再往前,沟渠连接着一个川洞,这是一个人工开凿出来的穿过山体的隧洞,和沟渠的功能一样,是输送水的通道。但在村里面的孩子看来,这里面还是一个探险的好地方。这个川洞大概只有一百米长,但因为在中部有一个 120 度左右的转弯,中间位置的可见度非常低。此外这里面还有一些石头,石头下面偶尔还能抓到不超过拇指大小的螃蟹。

甘勇站在川洞前面。现在,这个看起来黑洞洞的川洞已经不如以前那样让他感到恐惧了。他知道川洞的另一边连接着另一道沟渠,那边还有一片树林。树林中的树杆上交错地攀爬着几种藤蔓植物,茂盛的灌木和杂草几乎遮蔽了林中唯一一条道路。偶尔到这里来玩时,甘勇总是会担心可能从草木里窜出一条蛇来。

这里拥有一个比较开阔的视野,能让人居高临下地俯瞰村子的全貌。在东边村口那里,已经建起了好几栋两层楼房,但有两栋已经完全闲置了,因为这两家的老人都去世了;另外几间住着的也都是老人和留在家里上学的学生。其中一家,旁边架着一座葡萄架的那一家,有一个女孩。她叫王小敏,比甘勇小一岁多点,她家房子的瓷砖上还带着蓝色的条纹。小学的时候他带着她和朱老太婆的孙子黄虎时常在村子周围的小山上冒险。他们玩武侠游戏,挖折耳根,拿着钉子或铁丝在山上裸露的石头上刻下名字,也曾战战兢兢地拿着手电筒穿过刚才的那个川洞。

但是这一年以来,甘勇却对王小敏开始疏远了。这是有意的,因为每次看到她时,他都有点异样的感觉,和她单独相处也让他感到紧张。他喜欢看她,他甚至注意到她的胸部的微微凸起,他喜欢那种样子。王小敏有个弟弟,不过他弟弟一直生活他父母身边,也是在广东。

想到王小敏的样子,他的心情总算好了一点。他望着她家的房子出神,黑儿在周围跑来跑去,然后发出了一声哀鸣。

甘勇赶忙蹲了下来,黑儿却已经飞到了空中。又是一阵大风,夹着树叶和杂草,大风撞上了山体忽然就消失了,黑儿也不见了。甘勇看见它被风卷进了川洞里面。

黑儿还是甘勇带回家的呢。那时他正读五年级,早上他背着书包与上四年级的王小敏和黄虎一起去上学,在经过观音庙后面的小路时,王小敏听到了从干燥的稻草垒成的草树下面传来的小狗的哀叫。这只土狗多半是被主人丢弃的,因为农村的人变少了,养狗的人却变多了,不知道是因为防盗还是因为寂寞。这些多出的狗自然也会生下更多的小狗,多出来的小狗也就没人要了,于是很多人家都把母狗产下的小狗带到母狗找不到的地方丢弃。

甘勇以前也听说过别人丢小狗的事情,他甚至还听说有人把小狗丢进河里面淹死,就像他曾听说有人把生的女孩丢进河里淹死一样;据说都是放进尼龙口袋里,再放入一些石头确保这些口袋会沉到河底。他也曾在村子里面听到过母狗呼唤的哀鸣。

但那一次还是甘勇第一次看到被人丢弃的小狗,他不能撒手不管。

尽管爷爷奶奶都不愿意收养这只小狗,但最后甘勇还是硬把它留了下来,并按毛色给它取名「黑儿」。可等狗长大了,它的毛却变成了灰色。

甘勇在家里时,黑儿基本上都在他身边,有时候他感觉黑儿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也有时候黑儿由于太过黏人而让他大发雷霆。

甘勇估计应该不会再有风来了,便脱了鞋,挽起裤脚进去找黑儿,因为他觉得自己还能隐约听得见黑儿的叫声,希望它不会有事,因为爷爷奶奶是不会花钱给狗治病的,甘勇很清楚这一点。

沟渠里面的水能盖住半个小腿,水温也比较低,但现在毕竟是夏天。

「黑儿。」甘勇叫着它的名字一步步往里面走,那呼唤的回声效果激荡出一股阴森的感觉。甘勇开始觉得身体发冷,但他并没有停止向前。

「嗷呜……」甘勇这一次确实听见了黑儿的呜咽声,应该就在前面不远处了。此时甘勇已经走到中间位置,这里的光线非常弱,但好在甘勇的眼睛现在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还能看出一些隐约大致的轮廓。

他摸索着向前,凹凸不平的石壁在他的摸索中向前延伸,他的脚在温度越来越低的水里前进。黑儿的声音突然消失了,甘勇顿时紧张起来,这感觉就像是突然得知了奶奶的死讯时的感觉。那是狂风冰雹后的那个下午,甘勇从学校回来后看见了堂屋里面摆放着的尸体,屋子里面还有一些邻居,甚至还有朱老太婆。从他们的口中,甘勇知道了发生的一切。像他们建议的那样,他没有再看白布下的奶奶最后一面,再也没有。

那时,他感觉到最多的也并不是悲伤,而是震惊和茫然:一个人,怎么忽然就死掉了呢?这还是甘勇第一次失去亲近的人。那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呆了两个小时,终究被悲伤淹没。

过了川洞的转角,从另一边的出口忽的透出一束光来,甘勇却反倒失去了视觉。就像他在一篇鬼故事中看到的那样:当你在黑暗里面呆的久了,光明到来时你还以为世界陷入了黑暗之中,但是等你习惯了光明,你才明白自己原来呆的地方有多么糟糕。

甘勇把这句话写在自己语文课本的扉页上,他觉得这就是自己生活的真实写照,只是他还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光明而已,而他需要为此做好准备。

在这短暂几秒时间里,甘勇又回想起这句话,等他的视觉重新有了意义,他看见了几步远外的黑儿,它一动不动地飘在水面上。

甘勇心里一紧,接着是一阵隆隆声从身后传来。甘勇回过头来,黑暗带着排山倒海一般的压迫力量将他击倒……

红星水库的水位已经超过了警戒线,开闸放水的决定也已经在今天早上做出了,相关的通知会在这一决定达成后两到三天送达各村村支部。不过文件总归不是一件要紧的事。这只是一项例行的险情控制工作,从来没出过问题,也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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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勇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脑袋撞上了石壁,左额头上已经肿起了一块。然而在这个阴冷的川洞里,他却失去了黑儿的踪迹。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不过潜意识里面他开始觉得自己可能撞了鬼,他甚至开始觉得这可能是已经入土的奶奶回来了,不过毕竟他一直接受的是无神论教育,倒不至于陷入不可抑制的对未知之物的恐慌之中。

「黑儿!」他壮起胆子喊了一声,回声在川洞里的效果竟然变得十分骇人。他忽然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出口就在前面,他加快了脚步,逃了出去。

外面居然又在下雨了,温度也降低了不少。甘勇原本已经湿透的身体开始微微战栗起来。他站在洞口处朝里面喊:黑儿!黑儿!……

除了自己的回声,进入他耳朵的就只有雨打世界的声音了。

甘勇已经没有胆量再进入川洞了。他喊累了,就坐到洞口的一块石头上。

他觉得很冷,黑儿和奶奶都没有了;他觉得悲伤,也有莫名其妙的愤怒;他觉得不公平,甚至忽然有股想要伤害自己的冲动。

不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直到开始打喷嚏,并意识到雨大概是不会停了,就像昨天一样。

他走进雨里面,忽然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

他不打算再穿过川洞回家,这座山的半山腰上有另一条路。他快步走在雨里面,不时擦去眼前的雨水。从山腰上绕回到川洞这一边,他没有找到自己的鞋,他也很快就放弃寻找它们。他觉得越来越冷,便决定还是先回家再说。

穿过了橘子林,就要到家了。

转过一个转角,他看见了自己家的街沿,那里竟然有站着坐着的十几个人。而让甘勇躲到旁边的树后面的原因是街沿上站着的他自己。

当然,他认识他自己,他穿着他昨天穿着那件黑色的长裤和灰色的长袖衫。街沿上站着的人是村里的邻居和一些亲戚。正门的墙上还排着一些花圈,甘勇认得这些花圈,可是现在它们不是应该倒在奶奶的坟头上吗?

各种可能在甘勇的大脑里闪过,最后他相信自己穿越到了昨天。他在电视上看过一些电影,他知道时间穿越是怎么回事,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计划过让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他对于现在出现的状况毫无准备。

如果这是昨天,雨会一直下,家里面也会一直有人,在客人们吃完饭之后还有道士们敲锣打鼓,他自己也会彻夜不眠。然后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钟,就是出殡的时候了。

那么现在这个多出来的自己该去哪里呢?

甘勇现在觉得自己终于被所有人、被整个世界完全抛弃了,但他看见了街沿的角落里趴着的黑儿。他意识到黑儿,或者黑儿的尸体大概还留在明天吧。

甘勇没有回家,他最后决定回到川洞里等着,这场雨到明天才会停,他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去处。他想或许可以在川洞里面等到明天,等明天的自己到川洞来之前在半路上拦住他,这样黑儿就不会被大风卷走了吧。

川洞的墙壁并不平滑,甘勇也因此得以在川洞里面找到一个凹陷的可以避风的地方。他发烧了,头也痛的厉害。

饥寒交迫中他甚至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而在渐进模糊的意识里面,他忽然觉察到一阵宽慰,接着他看见了一束光。

他感觉就像是一直走在黑暗的川洞里面,而这束穿透黑暗的光似乎来自于无穷远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有多远;还要走多久,走多远。

终于渐渐近了……

甘勇向那束光走去,那束光也在向他走来。他终于沐浴在一片光明里面。他感到愉悦和轻松,这是他现在越来越少能够获得的感觉了,而这几天他甚至认为自己永远无法再体验到了。

白色的平面在脚下铺展开,接着蔓延变成了整个世界,给甘勇带来了关于自身存在的错觉。在各向同性的空间内,连运动和静止也无法被区分开。甘勇试着迈出脚,他发现自己的脚可以以任何方向停留在任何高度,但是他却没有失重的感觉,似乎重力的箭头只对他一个人起作用。走了两步之后,他就开始感到有点眩晕了。这个反常的空间超出了甘勇以往的认知。在眩晕中,他甚至分不清他是这片空间中的无限小,还是就是整个空间本身。

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多久。

一个全反射球面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尽管这东西出现得十分突然,但甘勇竟像是打了强效镇定剂一样并没有感到恐惧或慌乱,不过他仍然感到了困惑。

当然球面本身也是各向同性的,但它的出现却打破了整个空间的各向同性,让这片空间有个参考点;而这也成功抑制了甘勇的眩晕感,那球面就位于甘勇正前面,其横向中心面正好在甘勇鼻子的高度上,故此甘勇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球面上扭曲成了夸张的大头影像 —— 巨大的鼻头看起来非常滑稽,但他并没觉得这很好笑。

「甘勇,你好。」突然,球面上的自己不再像个循规蹈矩的影子一样跟随甘勇运动了,它夸张鼻子下面的嘴唇竟然自己在开合。它在说话!而且似乎还使用了甘勇的声音。

「你是谁?」甘勇的平静甚至开始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是这个宇宙的信息中心,不过我更喜欢被称为死神。」球面上的自己说道,那被放大扭曲的自己让甘勇感到有些尴尬。

甘勇愣了一下,忽然回想起冰冷的雨水和奶奶的死,他想到那诡异的时间旅行。「我死了吗?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还没死,但是你快死了。而我不会带你去任何地方。」

「那我不会死吗?」

「最后一切都会死,包括我自己。而对于现在,你的死亡是你的选择。」

甘勇感到困惑;到了这青春期的年纪,他已经开始觉得人根本就没有选择。从出生到死亡,中间的一大串决定不是早就已经决定好了吗?就像人们说的轮回报应或命运。「那我死了你要将我的灵魂带到哪里去?」甘勇还是不相信自己可以选择。

「灵魂?哈哈。」球面上扭曲的影像笑起来非常滑稽,「哪有什么灵魂?只有信息,存在时间中的一切信息。」

说到时间,甘勇觉得有必要提出自己的疑问:「我昨天…… 我今天回到了昨天,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狗也不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甘勇竟然开始感到激动起来,他想到一身灰毛的黑儿,它可能已经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有趣的问题。我也希望能给你说清楚。首先,宇宙的一切信息都位于时间之中,但…… 你也听说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宇宙各处的时间并不是均衡的。宇宙中任何的事件都会影响到时间的均衡性,但是却不会影响时间的连续性。」球面上扭曲影像停顿了一下,「看来你并不理解。」它继续说:「但没有关系,你不需要理解。总之你要知道,时间的连续性并不是牢不可破的,特定的事件录入有可能干扰时间的连续性,这在量子层面是很常见的事情,但是这也可能在宏观尺度上发生 —— 但非常罕见。好的,你更困惑了。简单说吧,你在特定的时间上的特定事件让你同时在一个时间节点拥有了两个信息状态,而宇宙的结构并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不然宇宙就会失去稳定。所以在宇宙崩塌之前时间停了下来,而你必须选择坍缩到其中的一个信息状态,这是超越任何观测者的选择,必须要你自己决定。」

甘勇在尽力理解他说的一切,这听起来就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场景,尽管科幻电影里通常不会有死神这种「存在」。虽然他最后还是没能明白死神说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确实有一个选择,不过有什么选项呢?「要我选择什么?」

「哈哈。」扭曲的球面镜像干笑两声,「我没指望你能懂,不过有一点你要知道,你的任何选择都影响宇宙的未来,而这种影响在选择做出之前都无法进行观测。」

甘勇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能对宇宙产生影响。他曾经梦想过,现在也偶尔幻想自己是很重要的人。有时候他想成为脚踩飞剑的英雄,带着王小敏飞遍世界;有时候他梦想成为历史书中伟人,解放全世界被压迫的人;有时候他希望成为电视中那些大侠,打遍天下无敌手;有时候他幻想自己获得了超能力,纵横宇宙直到世界尽头…… 但那些不过都是做梦而已,他也已经开始醒来。而现在,他的一个决定可以影响整个宇宙!这是他从来没有设想过的。

「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你回到明天,被水冲走,但是你会活下去,你的狗则会死掉。二是你回到七天前,你的奶奶会活下去,但是你会死于冰雹。」球面上的自己还是那个欢乐的表情,就好像他在谈论应该选红色的辣条还是选褐色的辣条。

甘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两个选项,他的脑中闪过「回到…… 回到……」,他已经历过过去与明天,当然都是「回到」,而不是「去到」。但是为什么非得有人死呢?而且这两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甘勇问。

「这就是时间,它给了你选择,决定还是要你自己来做。」

「要是我不选呢?」

「没关系,这里有的是时间,你最后还是会选的。」

「可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一个时间翘楚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被记录;而宇宙本身的时间已经停了下来,就等着你的决定。」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做出选择。」

「可是如果我不明白,我又怎么能够做出选择?」

「对于这个选择,你需要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 你知道全部选项。」扭曲的球面镜像终于看上去严肃的一点,它那放大的鼻子看起来甚至闪闪发光。

归结起来,全部选项就是奶奶与黑儿的生命或自己的生命。当然,甘勇想让奶奶和黑儿活着,他们都是死于意外的,但是如果自己死了,这一切对于自己还有意义吗?爷爷奶奶也将在悲伤中度过晚年。可是如果自己活着又如何呢?自己活着又会开心吗?生活已经糟糕透了,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

甘勇觉得自己已经悬浮到空中,尽管这个空间并没发生任何变化,甚至自己和那个球面的相对位置也没有任何改变。

有一次,那是在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甘勇还有一个月就要到 12 岁了。他和黄虎一起到镇上玩。前一段时间镇上新开了一家游戏厅,二楼还带有一个带着巨大显示器的网吧,那是甘勇见过的最大的显示器。不过他们并没有那么多零花钱玩游戏,他们只是在后面看别人玩而已。那时候,对于那些网吧座位上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小孩们玩的游戏,这两个爷爷奶奶照顾的男孩还并没有多少概念。他那时只觉得有趣,就像读故事书一样。

那天他们也是在看别人玩游戏,座位上坐着一个他的同班同学正在玩《英雄联盟》。这个游戏已经在这个网吧流行了好几个月,周而复始的战斗已经让观战的甘勇有些厌倦了,于是他在网吧里面闲逛,看看有没有人玩其它更值得一看的游戏。有人在玩《穿越火线》,那甚至比《英雄联盟》还要无聊。在第二排靠着空调的角落那里,他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人在看电影。他看起来有二十岁左右,瘦削却满脸油光。他面前的显示器上有两个中年白人的背影,下面的字幕上写着:「老伙计,你得为自己而活。」

甘勇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个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场景,然后他又想起了方块和线条。他在感冒发烧时总能看到这些图形,它们带来的不真实感就像现在的场景一样让他感觉非常平静。甘勇的思绪在滑动。他回想起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些发生在他生命中的小事让他感到厌恶,但有时他也被自己感动。他喜欢王小敏,他现在觉得这件事确定无疑。

梨子快成熟了吧?尽管风吹落了许多,但总归还有一些。他想。

「我选择活下去。」甘勇说,他心里很平静,但他知道不管自己怎么选,他都会厌恶自己。但是,他必须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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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医院的病房里,甘勇终于醒了过来。他在川洞里面被红星水库放出的水冲了出去,幸好那边正路过一队去观音庙上香的人,他才捡回了一条命。

他已经在医院昏睡两天了,而他的母亲正一脸憔悴地守在他的床边。看见他醒过来,母亲红肿的眼角又滚落泪水。

梦境退去了,只剩下一身的酸痛和满脑子的晕眩,他轻轻地咳嗽一声。

「儿啊。」母亲把手放在他的手腕上,「你好些没有?」

甘勇点了点头,在他耳中的嗡嗡声里,母亲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

母亲抽泣了一下,对他说道:「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啊!」

甘勇没有任何反馈。这似乎依然是母亲一直跟他强调的「养儿防老」概念的延续。他的头很痛,他不想思考这些问题。

母亲放开了他的手,「你等着,我去叫医生。」

母亲用手帕擦了擦眼睛,站起来走了,甘勇听见她说:「我老了依靠谁啊?」

甘勇看着天花板上的一块灰斑,旁边灯管散放的光造成了一些眼部刺痛。他依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隐约地觉得黑儿应该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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