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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子游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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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写故事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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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踢己踵

作者:Robert A. Heinlein(羅伯特・A・海因萊因)[^1]

譯者:蟲子遊戈

原文鏈接:《By His Bootstraps

導讀:羅伯特・海因萊因是科幻黃金時代三巨頭之一,其一生中創作了大量優秀的科幻小說,其中有相當多作品還未被引進。《By His Bootstraps》即是其中之一。這篇發表於 1941 年的短中篇小說是海因萊因的早期作品之一,講述了一個有關時間旅行的故事。1959 年,他又發表了一篇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更讓人稱奇的小說《All You Zombies》,該小說已有中文版,常見譯名為《你們這些回魂屍》,並且該小說已在 2014 年被改編為電影《Predestination(前目的地)》。大概兩個月前的某天,我因一個契機看見了《By His Bootstraps》的英文版並為這篇有趣的小說沒有中文版而深感惋惜,因此逞能擅自翻譯了它。如果您在閱讀時有遇到語義上不清晰的地方,那多半是我力有不逮,而如果你在邏輯上感到了困惑,則更有可能源自海因萊因的精心設計。如你對某些翻譯細節感興趣,請訪問《自踢己踵》翻譯說明。小說共約 3.5 萬字,閱讀約需 1 小時。

鮑勃・威爾遜並未看見那圓圈出現後變大。

同樣,他也並未看見走出圓圈的陌生人。那人直勾勾地盯著威爾遜的後頸,又喘著粗氣,仿佛正承受著非同尋常的強烈情緒。

威爾遜沒有理由懷疑他的房間裡還有其他人;相反,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是房間裡的唯一一人。他早已把自己鎖在了房間裡,為的是一鼓作氣完成他的學位論文。他不得不這樣做 —— 明天就是論文提交期限的最後一天,而昨天這篇論文還僅有一個標題:「從特定數學方面探究形而上學的嚴謹性」。

五十二支煙、四壺咖啡和十三個小時的連續工作讓他在這個標題下新增了七千詞。至於論文的可行性,他實在太暈眩無力了,根本不在乎。完成它,這是他唯一的想法,完成它,交上去,再喝三杯烈酒,然後睡上一個星期。

他抬起頭,目光停留在他的衣櫃門上,其後有他以前藏的一瓶琴酒,基本還是滿的。不,他勸誡自己,只要喝一口你就再也停不下來,鮑勃啊,要穩住。

他身後的陌生人一言不發。

威爾遜繼續打字:「…… 可構想的命題必然是可能的命題,這樣的假設也是無效的,即便有可能構建出精確描述該命題的數學表示。『時間旅行』便是一個典型例子。時間旅行是可以想像出來的,其必然性有可能基於任意和全部有關時間的理論而得到數學支持 —— 解決了每種理論的悖論的公式。儘管如此,我們知道有關時間本質的實踐證據的一些情況,它們排除了這個可構想命題的可能性。持續時間是意識的一個屬性,而非物質空間的屬性。它不具備物自體[^2]。因此……」

打字機的一個鍵卡住了,又有另外三個鍵卡在了上面。威爾遜悶悶地咒骂,附身向前去調教這難用的機器。「別費心了。」他聽見一個聲音說道,「反正寫的都是一派胡言。」

威爾遜一激靈,坐直身體,然後慢慢轉過頭來。他熱切地希望背後有人,否則的話……

他看到了那個陌生人,鬆了一口氣。「幸好哇,」他對自己說,「我剛還以為我精神錯亂了。」他的如釋重負變成了極度厭煩。「你在我房間裡搞什麼鬼?」他責問道。他把椅子往後一推,站起身來,然後大步走向那唯一的門。門依然鎖著而且在裡面閂了插銷。

也不可能是從窗戶進來的,它們就挨著他的桌子而且還位於一條繁忙街道旁的三樓。「你怎麼進來的?」他加了句。

「通過那個。」那位陌生人說,翹起拇指指著那個圓圈。威爾遜一開始就看到了,然後眨巴了眼睛又重新再看。它掛在他們與牆壁之間,像一個巨大的虛無圓盤,帶著人們閉上眼時所看到的那種顏色。

威爾遜用力地搖搖頭。圓圈依然存在。「天啦,」他想,「我一開始就是對的。我到底是啥時候發瘋的?」他向那圓盤走近,伸出一隻手想要觸摸它。

「別!」那陌生人厲聲說。

「為什麼不能碰?」威爾遜焦急地說,但總歸是住了手。

「我會解釋的。但我們先喝一杯。」他徑直走向衣櫃,然後打開了它,伸手進去,看也沒看便拿出了那瓶琴酒。

「嘿!」威爾遜吼道,「你在哪兒做什麼?那是我的酒。」

你的酒……」那陌生人頓了頓,「抱歉。你不會介意我喝一杯,對吧?」

「我想不會。」鮑勃・威爾遜讓步了,但語氣粗魯,「你喝的時候也給我倒一杯。」

「好的。」那陌生人答應了,「然後我會解釋。」

「最好是個好理由。」威爾遜語氣兇惡。不過他還是喝了自己的酒,然後直盯著陌生人。

他看見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塊頭而且對方年紀也差不多 —— 也許更大一點,不過這種印象可能源自那三天未刮的鬍鬚。這個陌生人有著黑色的眼睛,剛破裂不久的上唇腫得挺嚴重。威爾遜覺得自己不喜歡這個家伙的臉。話雖如此,他卻感覺對這張臉有些熟悉,他覺得他本應該認出來了 —— 他之前應該在不同場合見過這張臉許多次了。

「你是誰?」他突然問。

「我?」他的客人說,「你認不出來我嗎?」

「我不確定,」威爾遜承認,「我之前見過你嗎?」

「嗯…… 也不能說見過。」另一個人轉而說,「算了…… 你不會明白的。」

「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呃…… 就叫我喬吧。」

威爾遜放下他的杯子。「好吧,管你名字是啥的喬,快點說出那個解釋並且挑重點說。」

「我會的。」喬表示同意,「我穿過的那玩意兒……」他指著那個圓圈,「那是一道時間之門。」

「啥?」

「時間之門。時間在這道門的兩邊各自流動,但卻相隔好幾千年 —— 只是我不知道究竟是幾千年。但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這道門會一直開著。你只需穿過這個圓圈,就能走進未來。」陌生人暫停下來。

鮑勃敲了敲桌子。「繼續說。我聽著呢。這個故事不錯。」

「你不相信我,對吧?那我就展示給你看。」喬站起身,再次走向衣櫃並拿出了鮑勃的帽子,這是他很珍視的帽子,也是他唯一的帽子。在他六年的本科和研究生生涯中,他把這頂帽子虐待成了現在這破爛不堪的盛狀。喬將它扔向了那個莫可名狀的圓盤。

它擊中了圓盤表面,沒有明顯阻擋地穿透而過,從視野中消失了。

威爾遜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繞過那個圓圈走到其後面,查看了光禿禿的地板。「好把戲。」他承認道,「現在把我的帽子還給我,謝了。」

陌生人搖了搖頭。「你可以穿過去,自己去拿。」

「啥?」

「就是那樣。聽著……」陌生人又重新解釋了一次這道時間之門。他堅持說威爾遜面前是一個千年一遇的機會 —— 只要他趕緊爬過那個圓圈即可。再者,儘管喬一時無法詳細解釋,但讓威爾遜穿過去這件事非常重要。

鮑勃・威爾遜讓自己喝了第二杯,然後是第三杯。他開始感覺良好,樂於爭辯。「為什麼?」他語氣平淡。

喬看起來生氣了。「媽的,你只要一步穿過它,就沒必要讓我解釋了。不過……」據喬說,在另一邊有一個需要威爾遜幫忙的老頭子。有了威爾遜的幫助,他們三人將能掌控這個國家。喬卻沒辦法或不願意指明究竟要幫什麼忙。他轉而扯起了一場可能的非同尋常的大冒險。「你可不想浪費一輩子跑去某個偏遠大學給一群傻逼教書。」他勸到,「你的機會來了。快抓住它!」

鮑勃・威爾遜在心中承認,博士學位和教職工作並非他的存在理念。儘管如此,在謀生方面,這也比打工強。他的眼睛落在那琴酒瓶上,其含量現在又少了很多。這就能解釋了。他晃悠悠地站起來。

「不,我親愛的朋友,」他說,「我不會爬上你的旋轉木馬。你知道為啥嗎?」

「為啥?」

「因為我喝醉了,這就是為啥。你根本就不存在。那東西也不在那里。」他泛泛地指了指那個圓圈。「這裡沒有其他人,只有我,而我喝醉了。工作過猛。」他帶著歉意補充道,「我要睡覺了。」

「你沒醉。」

「我就是醉了。皮特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他向自己的床走去。

喬抓住了他的胳膊。「你不能睡。」他說。

「放開他!」

他們倆都轉過身。他們面前,圓圈正前方站著另一個男人。鮑勃看了看新來者,再回頭看看喬,又眨了眨眼睛試圖聚焦。這兩人長得很像,他想,實在太像了,簡直可以說是兄弟。或者也許他看到了重影。琴酒,不是好東西。老早就該換成朗姆酒了。朗姆酒,是好東西。能用來喝,也能用來泡澡。不對,能泡澡是琴酒 —— 他的意思是喬。

犯糊塗了!喬是那個黑眼睛的人。他疑惑自己之前為什麼會糊塗。

那另一個家伙又是誰?幾個朋友就不能安靜地喝一杯,不受打擾嗎?

「你是誰?」他相當莊重地問。

新來者轉過頭,然後看著喬。「知道我,」他意味深長地說。

喬慢慢打量著他。「是,」他說,「是的,我想我知道。但你到這裡來究竟想做什麼?而且你為什麼要破壞這個計劃?」

「沒時間詳細解釋了。我知道的情況比你多 —— 你會承認這一點 —— 所以我的判斷肯定要比你的好。他不能通過那道門。」

「我不承認這種事……」電話響起。

「接電話!」新來者厲聲說。

鮑勃本想抗議這樣強硬的語氣,但最後決定算了。他缺乏無視電話鈴聲所需的冷漠品性。「喂?」

「你好,」他收到了應答。「你是鮑勃・威爾遜嗎?」

「是我。你是哪位?」

「那不重要。我只想確定你在那里。我認為你會在。你就在最佳位置,孩子,就在最佳位置。」

威爾遜聽到一聲輕笑,然後是連接斷開的咔嗒聲。「喂,」他說,「喂!」他晃了幾次話筒,然後掛了電話。

「什麼情況?」喬問。

「沒什麼。某個幽默感無處安放的白痴。」電話鈴再次響起。威爾遜補充說,「他又來了。」然後抓起了聽筒。「聽好了,你這個腦袋短路的猴子!我很忙的,這又不是公共電話。」

「為什麼,鮑勃!」傳來一個受傷的女性聲音。

「啊?喔,是你,吉納維芙。聽著 —— 我很抱歉。我道歉……」

「好吧,我想你會道歉!」

「你不知道,甜心。有個家伙一直在打電話騷擾我,我以為又是他。你知道我可不會那樣跟你說話,寶貝兒。」

「好吧,我應該不會那樣想。尤其是在今天下午你對我說了那些話之後,以及我們當時對彼此的打算。」

「啊?今天下午?你說今天下午?」

「當然。但我給你打電話是說這個:你把帽子留在我的公寓了。你走後幾分鐘我就看到了,剛才想到我該給你打個電話告訴你它在哪裡。無論如何,」她羞怯地補充說,「它給了我一個借口,讓我能再次聽到你的聲音。」

「哦,好,」他機械地回答,「聽著,寶貝兒,這件事把我整糊塗了。我今天一整天麻煩不斷,現在問題更多了。今晚我去找你,把它弄清楚。但我知道我沒有把你的帽子留在我的公寓……」

「是你的帽子,小傻瓜!」

「啊?哦,是呀!不管啦,我晚上去見你。拜。」他趕忙掛斷了電話老天,他想,那个女人越来越麻烦了。有妄想症。他轉向兩個同伴。

「好吧,喬。我準備穿過去了,要是你也準備好了。」他不能肯定自己何時以及為何決定穿過那個時間裝置,但他已經決定了。不管怎麼說,另一個家伙以為他是誰呀,還想干預一個人的選擇自由?

「很好!」喬說,松了一口氣。「只要跨過去。要做的就這麼簡單。」

「不行,你不能!」是那個陌生人,真是哪裡都有他。他走到威爾遜和那道門之間。

鮑勃・威爾遜面對著他。「聽好了,你!你闖進這裡來就好像我是個流浪漢。如果你不喜歡,自己去跳湖 —— 我就是那種能做到的人!你還有誰能嗎?」

那陌生人伸出手來,想要揪住他。威爾遜揮出一拳,但沒打好,不比郵政普郵包裹的投遞速度更快。陌生人躲到拳頭下面,然後讓他滿滿吃了一拳 —— 一記大力重拳。喬迅速靠近,前來幫助鮑勃。他們你來我往地拳擊混戰,鮑勃也燃起鬥志加入進來,但沒啥效果。他唯一打中的一拳落在了喬身上,而理論上喬是他的盟友。但是,他本來是想打另一個男人。

正是這個無禮舉動讓陌生人逮到了機會,在威爾遜臉上錘下了一記乾淨利落的左拳。拳頭雖然落在了鼻尖上方幾英寸的位置,但由於鮑勃過於困惑,因此這一拳足以讓他停止參與這場打鬥。

鮑勃・威爾遜感到周遭的一切慢慢清楚。他坐在似乎有些不穩的地板上。有人向他彎下了腰。「你還好吧?」那人問道。

「我想還好。」他含糊不清地回答。他的嘴很痛,他將手放到嘴上,讓手粘上了血。「我頭好痛。」

「我覺得是應該會痛。你是頭下腳上穿過來的。我覺得你落地時撞到了頭。」

威爾遜的思路正回到那難懂的重點。穿過來?他更仔細地看著他的救助者。他看見一個中年男人,頭髮灰白濃密,短短的鬍鬚修剪得很整齊。至於他穿的衣服,威爾遜認為那是紫色的休閒睡衣。

但更讓他困惑不解的是他發現自己現在所在的房間。這個房間是圓形的,天花板的拱形設計非常精巧,讓人難以看出究竟有多高。房間裡充滿了穩定且不刺眼的光,但卻沒有明顯可見的光源。除了面向他的牆壁旁邊有一方講台或操作台形狀的東西,沒有任何家具。「穿過來?穿過什麼?」

「當然是那道門。」這個男人的口音有些古怪。威爾遜不確定那是何方口音,只是覺得英語並非他習慣說的語言。

威爾遜轉過頭看向對方視線的方向,然後看到了那個圓圈。

這讓他的頭更痛了。「哦,老天。」他想,「現在我真的瘋了。為什麼我醒不過來?」他搖了搖腦袋,希望清醒一點。

那是個錯誤。他的頭腦並未脫離瘋狂 —— 遠遠沒有。那個圓圈依然在原來的位置 —— 一圈浮在空中的簡單軌跡,它深度平淺,其中充斥著毫無規則條理的顏色和視覺難以捕捉的形狀。「我剛穿過了那個?」

「是的。」

「我在哪裡?」

「在諾卡爾至高宮的門之殿。但更重要的問題是你在何時。你向前邁進了三萬年多一點。」

「現在我知道我瘋了。」威爾遜想。他晃悠悠地站起來,向那道門走去。

老人將手搭在他的肩上。「你要去哪裡?」

「回去!」

「別急。你會好好回去的 —— 我向你保證。但先讓我幫你包紮傷口。而且你應該休息一下。我要向你解釋一些東西,而且你回去後可以幫我做一件事 —— 互惠互利。你和我都有美好的未來,孩子 —— 美好的未來!」

威爾遜頓了頓,心中充滿不確定。這位老人的堅持讓他隱約感到不安。「我不想這樣。」

另一個人眯著眼睛看他。「你不想在走之前喝一杯嗎?」

威爾遜必然肯定想。此刻,一杯烈酒似乎就是他在地球上或者說在時間裡最想要的東西了。「好的。」

「跟我來。」老人帶他走到牆邊那個構造後面,穿過了一道門,而那道門通向一個走道。他邁著小快步;威爾遜趕忙跟上。

「話說,」在兩人繼續沿著長長的走道前進時,威爾遜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迪克托 —— 其他人都這麼叫。」

「好的,迪克托。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嗎?」

「你的名字?迪克托輕笑。「我知道你的名字,是鮑勃・威爾遜。」

「啊?哦…… 我猜是喬告訴你的。」

「喬?我不認識任何名叫喬的人。」

「你不認識?他好像認識你,就是說…… 也許你不是那個我要見的人。」

「但我就是。我一直在等你…… 以某種方式。喬…… 喬…… 喔!」迪克托輕笑。「我一時間忘記了。他讓你叫他喬,對嗎?」

「那不是他的名字?」

「這個名字和其它名字一樣好。我們到了。」他將威爾遜領進了一個雖然很小但卻讓人愉快的房間。其中沒有任何形式的家具,但地板柔軟又溫暖,就像鮮活的肉體。「坐吧。我一會兒就回來。」

鮑勃四下尋找可以坐的東西,然後轉向迪克托想要一把椅子。但迪克托已經走了,而且他們進來時通過的門也已消失不見。鮑勃在舒適的地板上坐下,並儘量不去憂心。

迪克托很快回來了。威爾遜看著那門擴張開讓他通過,但完全無法理解這是如何做到的。迪克托帶著一個發出悅耳咕咚聲的喇叭口酒瓶和一個杯子。「祝你好運,」他衷心地說並往杯子倒了足四指深的酒。「乾了。」

鮑勃接過酒杯。「你不喝嗎?」

「過一會兒喝。我想先處理你的傷口。」

「好的。」威爾遜以一種堪稱不雅的匆忙速度幹了第一杯 —— 真是好酒,他覺得有點像蘇格蘭威士忌,但更順滑而且沒那麼澀 —— 而迪克托正靈巧地使用藥膏,這藥膏一開始有些刺激感,然後舒緩了下來。「介意我再來一杯嗎?」

「自便。」

鮑勃以更慢的速度喝了第二杯。他沒有喝完;酒杯從他放鬆的手指間滑落,在地板上洒出了紅褐色的污漬。他打起了呼嚕。

鮑勃・威爾遜醒來,感覺良好,休息充分。他很高興,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閉著眼睛,惬意地躺在床上,多躺一會兒,讓他的靈魂回到身體的懷抱。他覺得,今天會是個好日子。嗯,是的 —— 他已經寫完了那篇該死再該死的學位論文。不,他也還沒寫完!他猛地坐起。

看到周圍的奇怪牆壁,他接上了之前發生的事情。在他有時間擔心之前 —— 事實上他剛開始擔心 —— 門松展開來,迪克托走了進來。「感覺好點了嗎?」

「為什麼,是的,好點了。呃,這是什麼情況?」

「我們後面再說。來點早餐如何?」

在威爾遜的評估標準中,早餐僅排在人生本身之後,並且還位於永生之前。迪克托帶他到了另一個房間 —— 這是他見到的第一個有窗戶的房間。事實上,這個房間有一半都是開放式的,還帶有一個高懸在綠色鄉野之上的陽台。柔和溫暖的夏季微風拂過這個地方。他們開吃奢華的羅馬風格的早餐,同時迪克托開始解釋。

對於這些解釋,鮑勃・威爾遜的關注程度並未達到可能本應有的那樣密切,因為他的注意力轉移到了送餐的女僕身上。第一位女僕進來時頭上頂著一大盤水果。這些水果很漂亮。那個女孩也很漂亮。他就算全面檢查,也無法在她身上找到任何缺陷。

她的衣服讓人容易窺視到內部景象。

她先走向了迪克托,然後優雅地單膝跪地,將果盤從頭上取下,呈現給了他。他取用了一枚小小的紅色水果,然後揮手讓她離開。然後,她又以同樣優雅的姿勢為鮑勃呈上果盤。

「就像我說的,」迪克托繼續說道,「並不清楚至高眾從何而來或者他們離開地球時去了哪裡。我傾向於認為他們離開後進入了時間。不管怎樣,他們統治了超過兩萬年並且完全摧毀了你所知的人類文化。對你我而言,更重要的是他們對人類心靈的影響。在這裡,一個二十世紀風格的勇於進取的人可以做到任何他想做到的事情 —— 你沒在聽嗎?」

「啊?哦,是的,當然在聽。我說啊,那个妹子還真是不错。」他的眼睛仍然注視著她離開消失的出口處。

「誰?哦,是,我想是不错。與這裡的女人相比,她並不格外美麗。」

「難以置信。我可以學習一下怎樣與那樣的妹子相處。」

「你喜歡她?好吧,她是你的了。」

「啊?」

「她是個奴隸。可不要鳴不平。她們是天生的奴隸。如果你喜歡她,我可以將她作為禮物送給你。這會讓她很高興。」就在這時,那個女孩回來了。迪克托用一種鮑勃沒聽過的語言對她說話。「她的名字是阿爾瑪。」他轉過來說,然後又對她說了幾句。

阿爾瑪咯咯地笑了一聲。她很快收起自己的面部表情,然後走到威爾遜斜躺著的地方,雙膝跪在地板上,低下了她的頭顱並將兩隻手捧在一起呈在身前。「摸摸她的額頭。」迪克托提示說。

鮑勃照做了。女孩起身,然後安靜地站在他身邊等待著。迪克托對她說了一些話。她看起來很困惑,但還是走出了房間。「我告訴她,儘管她的身份不一樣了,但你希望她繼續上早餐。」

迪克托在餐點服務繼續時又繼續開始解釋。下一道菜是由阿爾瑪和另一位女孩帶上來的。當鮑勃看見另一個女孩時,他低聲吹了一聲口哨。他意識到讓迪克托把阿爾瑪給他是有一點著急了。他覺得,要麼是美的標準極大提升了,要麼就是迪克托選擇仆人時遇到了很多問題。

「…… 因此,」迪克托說,「你必須立即通過時間之門回去。你的第一個工作是將另一個家伙帶回來。然後你還要做另一個工作,然後就一切妥當了。那之後,就是你我共享好事之類的了。而且可共享的東西有很多,我…… 你沒在聽!」

「我當然在聽,領導。我聽到了你說的每個字。」他用手指摸著自己的下巴。「話說,你有剃鬚刀嗎?我想借一下,刮個鬍子。」

迪克托用兩種語言輕聲咒罵了兩句。「別再盯著那些賤女人!聽我說話!你有工作要做。」

「當然,當然。我了解…… 我都聽你的。我們啥時候開始?」威爾遜之前已經下定了決心 —— 事實上就在阿爾瑪帶著那盤水果進來之後不久。他感覺就像是自己走進了某個讓人極度歡愉的夢中。如果與迪克托合作能讓這場美夢繼續,那就合作吧。學術事業什麼的,見鬼去吧!

不管怎樣,迪克托想讓他做的不過是讓他回到一開始的地方並勸另一個家伙穿過這道門而已。對他來說,最糟糕的情況不過是自己回到二十世紀罷了。他能有什麼損失呢?

迪克托站起身。「那就行動起來,」他簡短地說,「在你再次分心之前,跟我來。」他邁著輕快的步子出發了,威爾遜跟著他後面。

迪克托帶他走到門之殿,然後停了下來。「你要做的就是,」他說,「穿過這道門。你會發現自己回到了你自己的房間,你自己的時間。勸說你在那里找到的男人穿過這道門。我們需要他。然後你自己也回來。」

鮑勃舉起一隻手,並將拇指與食指尖端碰在了一起。「包在我身上,老闆。絕對完成任務。」他抬步準備穿過那道門。

「等等!」迪克托命令道,「你還不習慣時間旅行。我警告你,你穿過去時會震驚得要命。另一個家伙…… 你會認出來的。」

「他是誰?」

「我不會告訴你,因為你無法理解。但你看到他時就明白了。只要記住這個 —— 時間旅行有一些非常古怪的悖論。別讓你看到的任何東西亂了你的陣腳。你只要做我告訴你去做的事情,就一切都沒問題。」

「我不擔心悖論。」鮑勃自信地說,「說完了嗎?我已經準備好了。」

「再等一分鐘。」迪克托走到直立的講台之後。過了一會兒,他的頭從其上邊冒了出來。我已經設置好了控制器。好了。出發!」

鮑勃・威爾遜穿過那個被稱為「時間之門」的形體。

傳送過程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就是穿過一道帶簾子的門進入一個更暗的房間。他在另一邊停了一會兒,讓自己的眼睛適應更弱的照明。他看到,自己確實在自己的房間裡。

房間裡有一個男人,正坐在他的桌子前。迪克托說對了。那么,這個家伙就是他要通過這道門送回去的人。迪克托說過他會認得他。好吧,那就看看他是誰。

看到有人在他房間裡坐在他的桌子前,一股惱恨掠過心頭,然後他想還是算了。畢竟這個房間只是租來的;當他消失後,無疑又會被租出去。他不清楚自己已經離開了多久 —— 哎呀,現在可能是下一周中間那兩三天了!

粗略一看,這個家伙確實很熟悉,雖然他只能看到他的背。他是誰呀?他應該和他搭話,讓他回過頭來嗎?在他知道他是誰之前,他有些不想這麼做。他給自己的感覺找到了理由 —— 他告訴自己,在他試圖做出勸說這個男人穿過那道門這樣的古怪事情之前,他最好先知道他要應付的人是誰。

桌子前的男人在繼續打字,然後暫停下來吸完了一支躺放在煙灰缸中的香煙,然後輕輕地壓熄了煙頭。

鮑勃・威爾遜知道這個手勢。

一股涼意襲上他的脊背。「如果他再點一根煙,」他輕聲自言自語,「並且點煙的方式是我想的那樣……」

桌子前的男人取出另一支香煙,將其一端夯實了一下,換個方向,又夯實了下另一端。他將這一端的紙拉直,再在他的左手拇指甲蓋上小心地壓皺,然後將這一端放進了自己嘴裡。

威爾遜能感到自己頸部血管在跳動。在那里背對他坐著的人就是他自己 —— 鮑勃・威爾遜!

他感覺自己快暈倒了。他閉上自己的眼睛並扶著一張椅子的椅背讓自己保持穩定。「我知道了。」他想,「這一切都太荒謬了。我瘋了,我知道我瘋了,是某種人格分裂。我不該那麼拼的。」

打字的聲音在繼續。

他振作精神,重新考慮這個情況。

迪克托警告過他,他肯定會受到驚嚇,而且這個驚嚇無法事先解釋,因為他無法相信。「好吧 —— 假設我沒瘋。如果時間旅行確實可以實現,那麼就沒道理說我不能回到過去看我自己做我之前做過的事情。如果我理智清楚,這就是現在的情況。

「而如果我確實發了瘋,不管我做什麼都沒什麼用了!

「不僅如此,」他對自己補充道,「如果我瘋了,那麼也許我可以一直瘋下去並且穿過門回去!不,那不合理。其它所有事情都不合理…… 去他媽的!」

他輕輕地蹑手蹑腳向前,從他的分身的肩膀上方窺探。他讀到:「持續性是意識的一個屬性,但不是物質世界的屬性。」

「真是夠了,」他想,「回到起點,看我自己寫我的畢業論文。」

打字繼續。「它不具備物自體。因此……」一個按鍵卡住了,其它幾個按鍵卡在了上面。他的分身坐在桌子前咒骂,然後伸手去拉直這些按鍵。

「別費心了。」威爾遜一時衝動說出了口,「反正寫的都是一派胡言。」

另一個鮑勃・威爾遜一激靈,然後慢慢轉頭查看。他的表情從震驚變成了厭惡。「你在我房間裡搞什麼鬼?」他責問道。未等回答他就站起身,快步走向門並檢查鎖。「你怎麼進來的?」

威爾遜想:「這可就難了。」

「通過那個。」威爾遜回答說,指了指時間之門。他的分身看向他指的地方,又重新看了眼,然後謹慎地走向前,準備動手觸摸它。

「別!」威爾遜吼了一聲。

另一個人讓自己收了手。「為什麼不能碰?」他問。

威爾遜並不清楚自己為何不能讓他的另一個自己觸碰那扇門,但當他看到這事將要發生時,他有了一種明確無疑即將發生災難的感覺。他拖延著時間說:「我會解釋的。但我們先喝一杯。」不管什麼情況,一杯酒總歸沒錯。而過去還沒有任何時間會比現在更讓他想喝一杯。他相當自然地走向衣櫃中他通常放酒的地方,然後取出了他預期會找到的那瓶酒。

「嘿!」另一個他表達了抗議,「你在哪兒做什麼?那是我的酒。」

你的酒……」真見鬼!這確實是他的酒。不,這不是;這是……他們的酒。哦,真要命!情況太複雜了,根本沒法解釋。「抱歉。你不會介意我喝一杯,對吧?」

「我想不會。」他的分身帶著怨氣說。「你喝的時候也給我倒一杯。」

「好的。」威爾遜同意,「然後我會解釋。」他覺得,除非他喝杯酒,否則解釋起來就實在太過困難了。事實上,他甚至無法向自己完整解釋清楚。

「最好是個好理由。」對方警告他,並且在他喝自己的酒時仔細地打量著威爾遜。

威爾遜看著更年輕的自己帶著困惑和幾乎不耐煩的表情審視著他。難道這個愚蠢的傻逼看見自己的臉就在面前也認不出來嗎?如果他自己看不出來現在的狀況,他究竟應該怎樣向他說清楚呢?

他忘記了他的臉遭受過重創並且沒刮鬍子,在任何情況下都很難辨認。更重要的是他沒考慮到這一事實:一個人觀看他人的臉時,心中所想並不同於觀看自己的臉,即使是用鏡子看也是如此。任何理智的人都不會預期看到別人頭上掛著自己的臉。

威爾遜一眼便能看出他的同伴很困惑,但同樣他也明顯未能認出自己。「你是誰?」另一個男人突然問。

「我?」威爾遜回答說,「你認不出來我嗎?」

「我不確定,我之前見過你嗎?」

「嗯…… 也不能說見過。」威爾遜頓了頓。你該如何告訴另一個人你們兩個的關係其實比雙胞胎還要親近?「算了…… 你不會明白的。」

「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呃……」哦,哦?這是一個難題!這整個情況完全都莫名其妙。他張開了嘴,試圖拼出「鮑勃・威爾遜」,然後他又因為感覺完全沒用而放棄了。和之前的許多人一樣,他發現只是因為真相難以置信,所以自己被迫說謊。「就叫我喬吧。」他沒有底氣地介紹完自己。

他突然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就在此時他才意識到他其實就是「喬」,那個他之前遇到過的喬。在他回到自己房間時發現他正好在停止寫論文的那一刻,那時他就已經意識到了,但他沒有時間把這件事想清楚。聽到他自己稱呼自己為喬,簡直像是扇了自己一巴掌。他意識到這不僅僅是一個相似的場景,而是他曾經已經經歷過的同一場景 —— 不過從另一個不同視角看,他也正在經歷這個場景。

至少他認為這是同一場景。它在哪些方面有所不同嗎?他不能肯定,因為他想不起逐字逐句地進行過的對話。

這個場景的完整劇本就蟄伏在他的記憶中,他願意花二十五美元現金外加銷售稅來得到它。

現在等一下 —— 他沒有受到任何強迫。他很肯定這一點。他做的每件事和說的每句話都是他自身自由意志的結果。即使他不能記得這個劇本,但他也知道「喬」並沒說過某些話。舉個例子:「瑪麗有一隻小羊羔。」他將會背誦一首童謠,然後跳出這該死的循環怪圈。他張開了他的嘴……

「好吧,管你名字是啥的喬,」他的另一個自己評論說,同時放下了一隻剛才還盛有四分之一品脫琴酒的酒杯,「快點說出那個解釋並且挑重點說。」

他再次張開了他的嘴想要回答那個問題,然後又閉上了。「穩住,年輕人,穩住。」他告訴自己。「你是一個自由人。你想背誦一首童謠 —— 那就去背誦吧。不要回答他,快背誦童謠 —— 打破這個惡性循環。」

但被面前這個男人的充滿懷疑的不友好目光注視著,他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回憶起任何童謠。他的心理過程進入了死胡同。

他投降了。「我會的。我穿過的那玩意兒…… 那是一道時間之門。」

「啥?」

「時間之門。時間在這道門的兩邊各自流動……」他說話時感到自己汗水直冒;他的理智确信自己的解釋與之前被提供給的解釋所用的詞一模一樣,「…… 只需穿過這個圓圈,就能走進未來。」他停下來擦了擦自己的前額。

「繼續說。」另一個他不滿意地說,「我聽著呢。這個故事不錯。」

鮑勃突然疑惑對方究竟是不是他自己。這人那愚蠢傲慢的教條主義態度激怒了他。好吧,好吧!他會展示給他看。他突然大步走到衣櫃前,拿出他的帽子並將其扔進了那道門。

他的對手面無表情地看著那頂帽子消失無形,然後站起來繞到了那道門後面。這個男人小心地邁着步子,因為他已經有些醉意,但他決定不表現出來。「好把戲。」他在確信那頂帽子消失後稱讚道,「現在把我的帽子還給我,謝了。」

威爾遜搖了搖頭。「你可以穿過去,自己去拿。」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在思考那道門的另一邊有多少帽子的问题。

「啥?」

「就是那樣。聽著……」威爾遜盡了最大努力解釋,想要勸服他的早期版本去做他想讓他去做的事。或者說是哄騙他去。解釋是不可能的,根本無法用誠實的言語表述。他寧願給澳大利亞原住民解釋張量微積分,即便他自己也不了解那種深奧的數學概念。

另一個男人並不順從他的意思。比起遵從威爾遜那毫無說服力的堅持說明,他更感興趣的似乎是啜飲琴酒。

「為什麼?」他用挑釁的語氣插話了。

「媽的,」威爾遜回答說,「你只要一步穿過它,就沒必要讓我解釋了。不過……」他繼續大概說明了迪克托的提議。他惱怒地意識到迪克托給出的解釋太過籠統。這逼得他只能高度概括地給出論據的邏輯部分,然後又降格到情感訴求上。他在這方面穩超勝券 —— 世上沒有比他更了解過去的自己,他知道更早期的鮑勃・威爾遜已經受夠了學術事業那相當單調乏味和沉悶呆板的氛圍。「你可不想浪費一輩子跑去某個偏遠大學給一群傻逼教書。」他總結說,「你的機會來了。快抓住它!」

威爾遜帶著疑慮地盯著他的同伴並認為他看到的反應是有利的。他看起來明顯有興趣。但另一個男人小心地放下他的酒杯,然後盯著琴酒瓶,最後他回答道:

「不,我親愛的朋友,我不會爬上你的旋轉木馬。你知道為啥嗎?」

「為啥?」

「因為我喝醉了,這就是為啥。你根本就不存在。那東西也不在那里。」他對著那道門揮了揮手,差點摔倒,然後用力地站穩了身體。「這裡沒有其他人,只有我,而我喝醉了。工作過猛。」他咕噥著,「我要睡覺了。」

「你沒醉。」

「我就是醉了。皮特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他踉踉蹌蹌地向床走去。

威爾遜抓住了他的胳膊。「你不能睡。」

「放開他!」

威爾遜轉過頭,看見另一個男人正站在那道門前 —— 然後突然深感震驚地認出了他。在他的頭腦中,他對這一連串事件的記憶並不非常清楚,因為那時候,也就是在他第一次經歷這個尤其繁忙的下午時,他多少有些醉了 —— 他承認其實差不多要媽的醉翻了。他意識到他本應該預計到第三人的到來。但他的記憶並未讓他在認出這個第三人究竟是誰時做好準備。

他認出了他自己 —— 另一個碳基副本。

他沉默無言地站立了一會兒,嘗試接受這個新的事實並迫使自己想出一些合理的解釋。他無助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這實在有點超出極限了。他覺得他想要和迪克托聊幾句。

「你是誰?」他睜開眼睛,看到他的那個醉酒的自己正在向最新到來的自己說話。新來者將視線從他的審問者身上移開,然後目光銳利地盯著威爾遜。

知道我。」

威爾遜思考著該如何回答。這件事已經失控了。「是,」他承認,「是的,我想我知道。但你到這裡來究竟想做什麼?而且你為什麼要破壞這個計劃?」

他的複製體卻插話了。「沒時間詳細解釋了。我知道的情況比你多 —— 你會承認這一點 —— 所以我的判斷肯定要比你的好。他不能通過那道門。」

另一個自己那隨性妄為的傲慢態度激怒了威爾遜。「我不承認這種事……」他開始發飆。

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發言。「接電話!」三號厲聲說。

醉醺醺的一號雖然表現得氣勢汹汹,但還是拿起了聽筒。「喂…… 是我。你是哪位?…… 喂…… 喂!」他敲了敲手中設備的橫杆,然後猛地將聽筒放回了支架上。

「那是誰?」威爾遜問道,他有點惱怒自己沒有抓住機會自己接聽。

「沒什麼。某個幽默感無處安放的白痴。」這時電話再次響起。「他又來了!」威爾遜想要接聽,但他那過量飲酒的等價體搶先一步,將他推到了一邊。「聽好了,你這個腦袋短路的猴子!我很忙的,這又不是公共電話…… 啊?喔,是你,吉納維芙……」威爾遜並沒怎麼關心這個電話交流 —— 他之前已經聽過太多次了,而且他腦中也想着太多事情。他的最早期自己實在太醉了,根本講不了道理,他意識到他必須專心找到一些能吸引「喬」的觀點,否則他就會寡不敵眾。「…… 啊?哦,是呀!」那通電話要結束了,「不管啦,我晚上去見你。拜。」

聽著早先的自己迎合那個粘人的女性的要求,威爾遜感到有點噁心。為什麼他不直接掛斷她的電話?她與阿爾瑪 —— 真是個性感美人!—— 實在差別巨大;這讓他更加堅定了繼續執行計劃的決心,就算剛來的那個自己給出了警告。

掛斷電話後,他的早期自己面對著他並刻意地忽視了第三個副本的存在。「好吧,喬。」他宣布,「我準備穿過去了,要是你也準備好了。」

「很好!」威爾遜表示同意並松了一口氣。「只要跨過去。要做的就這麼簡單。」

「不行,你不能!」三號擋住了路。

威爾遜正要爭辯,但他那酒醉的戰友已經搶先一步。「聽好了,你!你闖進這裡來就好像我是個流浪漢。如果你不喜歡,自己去跳湖 —— 我就是那種能做到的人!你還有誰能嗎?」

他們幾乎立馬就開始互相殴打起來。威爾遜小心地介入進去,尋找著一個能讓自己用決定性的一擊干翻三號的機會。

他本應該也提防一下那醉酒的盟友。從那裡揮擊的一記猛拳砸在了他已經受創的部位,給他帶來了難以經受的疼痛。他的上唇本來就在上一次遭遇中開裂並且腫了起來,碰一下就痛,現在又吃了這一拳,更是讓其變成了純粹的極度痛苦區域。他突然向後退縮並跳了回來。

他的世界被痛苦籠罩,接著傳來一道聲音 —— 一聲沉悶的!他迫使自己的眼睛看向那聲音的來源,然後看見一個男人的雙腳穿過那道門消失不見了。三號仍然站在那道門邊。「現在你做到了!」他苦澀地對威爾遜說並抚摸著自己的左手指關節。

這個明顯不公正的指控正好在錯誤的時刻鑽進了威爾遜的耳朵。他感覺自己的臉仍像在經受虐待實驗。「我?」他憤怒地說,「是你把他打過去的。我沒有對他動過一根手指頭。」

「確實,但這是你的錯。如果你沒有干涉,我就不必那麼做了。」

干涉?真有臉說,你這個油頭滑面的伪君子 —— 你一屁股坐進來想打亂計劃。這倒提醒了我 —— 你欠我一些解釋,我他媽一定要聽清楚。你的想法是……」

但他的對手打斷了他的话。「別說了。」他陰沉地說道,「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他已經過去了。」

「什麼太遲了?」威爾遜想知道。

「太遲了,無法停下這個事件鏈。」

「我們為什麼應該停止它?」

「因為,」三號語帶苦澀,「迪克托耍了我 —— 我的意思是耍了……我們—— 耍了我們一次,好幾次。聽著,他告訴你他會讓你成為那裡的一個大人物」—— 他說的那裡是指那道門 ——「對不對?」

「是的。」威爾遜承認。

「好吧,那完全是一派胡言。他想做的就是將我們纏在這難以理解的時間之門中,讓我們再也找不到出路。」

威爾遜突然感到一陣疑慮湧上頭腦。這可能是真的。很明顯,到現在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都沒什麼意義。畢竟迪克托為何需要他的幫助,而且為了得到幫助還甚至願意與他平分,五五開,天下哪有這等好事?「你怎麼知道?」他責問道。

「為什麼要進去?」另一個他疲倦地說,「你為什麼不直接相信我的話呢?」

「我為什麼應該相信?」

他的同伴向他擺出一副完全惱怒的表情。「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又該相信誰的話?」

這個問題暗含的無可回避的邏輯直接惹惱了威爾遜。他本來已經對這個突然闖進來的自己的複製體感到愤恨了;而他還要求他盲目聽從他的意見,這更是讓他恼火。「我是密蘇里人,」他說,「我自己去看。」他向那道門走去。

「你要去哪裡?」

「穿越!我要去找迪克托並且和他說清楚。」

「別去!」另一個他說,「也許我們可以現在打破這條鏈。」威爾遜覺得自己必須堅持,而且也表現得很固執。另一個他嘆了一口氣。「去吧,」他投降了,「你自己後果自負。和我沒關係。」

威爾遜在將要穿過那道門時停了下來。「是嗎,呃?哼哼…… 那怎麼只是我的後果,除非你也遇到了那個後果?」

另一個男人面無表情,然後臉上掛起了一副憂慮的表情。那是威爾遜在穿過那道門時看到的有關他的最後一幕。

當鮑勃・威爾遜穿越來到另一邊時,門之殿中空無一人。他找了找自己的帽子,但並未找到,然後他繞到突出台座的後面,尋找他記得的那個出口。他差點撞到迪克托。

「啊,你在這兒啊!」那個老人向他打招呼,「不錯!很好!現在就只剩一件小事情要做了,然後我們就一切妥當了。我得說我對你很滿意,鮑勃,確實非常滿意。」

「哦,是嗎,你很滿意?」鮑勃面對著他,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好吧,惱火的是我無法對你說同樣的話!我他媽一點也不滿意。不警告我一聲就把我塞進那個…… 那個亂七八糟的鏈中是何居心?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有什麼意思?你為什麼不警告我?」

「放鬆,放鬆。」老人說,「別激動。現在就告知真相…… 如果我之前告訴你回去會與自己面對面,你會相信我嗎?來吧,坦白說。」

威爾遜承認他不會相信。

「那麼,然後呢,」迪克托耸了耸肩,「我就沒理由告訴你,對吧?就算我告訴了你,你也不會相信我,也就是說你會相信假數據。不知情不比相信假信息更好嗎?

「我想是的,但是……」

「等等!我不是有意要騙你的。我根本沒有騙你。但假如我告訴了你完整的真相,你就會被騙,因為你會拒絕接受真相。對你而言,更好的方法是你親自用眼睛去了解真相。否則……」

「等一下!等一下!」威爾遜插話了,「你把我整糊塗了。如果你坦誠相見,我會既往不咎的。說到底你為什麼要送我回去?」

「既往不咎。」迪克托重複道,「啊,我們真能做到就好了!但我們做不到。那就是我送你回去的原因 —— 為了讓你一開始穿過那道門過來。」

「啊?等會兒…… 我已經穿過了那道門。」

迪克托搖了搖頭。「你現在有沒有穿過?想一想。當你回到你自己的時間和你自己的地點,你發現更早期的自己在那里,不是嗎?」

「嗯…… 是的。」

—— 你更早期的自己 —— 還沒有穿過那道門,對吧?」

「還沒有。我……」

「要是你不勸他穿過那道門,你怎麼才能已經穿過那道門?」

鮑勃・威爾遜感到自己的頭腦開始打旋。他開始懷疑到底是誰對誰做了什麼,而誰又能從中得到好處。「但那是不可能的!你是說我做了什麼事的原因是我將要做什麼事。」

「嗯,不是嗎?你當時就在那里。」

「我,我沒有…… 不…… 嗯,也許我有,但感覺不是那樣。」

「你為什麼認為它應該符合你的感覺?這對你來說是全新的體驗。」

「但…… 但是……」威爾遜做了次深呼吸,控制住了自己。然後他讓頭腦回到自己知道的哲學學術概念,並得出了他一直以來都難以表述的觀念。「這否定了所有合理的因果理論。你會讓我相信因果關係完全可以循環。我穿過門的原因是我穿過門回到過去勸說我自己穿過門。那太蠢了。」

「嗯,你不是那麼做的嗎?」

威爾遜沒有準備好這個問題的答案。迪克托繼續說:「不要憂心那個了。你已經習慣的因果關係在其自身的領域已經足夠有效了,但也只是一般情況的下一種特例。物質空間中的因果關係不需要且不受限於一個人所感知的持續時間。」

威爾遜思考了一會兒這句話。它聽起來很不錯,但其中有些油腔滑調的詭辯成分。「等一會兒,」他說,「那熵呢?你不能繞開熵吧。」

「哦,老天爺,」迪克托抗議道,「閉嘴好嗎?你讓我想起了那個證明飛機不能飛的數學家。」他轉身開始出門。「來吧,還有工作要做。」

威爾遜趕忙跟上。「該死,你不能這樣對我。另外兩個怎麼樣了?」

「另外兩個什麼?」

「另外兩個我?他們在哪裡?我要怎樣才能從中脫身?」

「你又沒被困住。你沒有感到自己像是超過一個人,對吧?」

「沒有,但是……」

「那就不要擔心。」

「但我不得不擔心。在我之前穿過門的那個家伙怎麼樣了?」

「你記得的,不是嗎?不過……」迪克托在前面加快了步伐,帶他走下一條過道,然後展開了一道門。「看看裡面。」他提示道。

威爾遜照做了。他發現自己正看向一個沒有窗戶和家具的小房間。他認出了這個房間。他自身的另一個版本正躺在地板上平穩地打著呼嚕。

「當你第一次穿過那道門時,」迪克托在他的肘部解釋說,「我把你帶到了這裡,料理你的傷口並給你喝了一杯。那杯酒含有安眠藥,會讓你睡上大約三十六個小時,那是你亟需的睡眠。當你醒來時,我會給你提供早餐,然後向你解釋你需要做什麼。」

威爾遜的頭又開始痛了。「別那樣做。」他懇求說,「不要說得那個家伙就好像是我一樣。站在這裡的才是我。」

「你怎麼想都行。」迪克托說,「那個人是過去的你。你記得將會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是嗎?」

「是的,但這把我整昏了。請關上門吧。」

「好的。」迪克托說,然後照做了。「不管怎麼說,我們得快點。一旦這樣的序列建立起來,就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來吧。」他帶路回到了門之殿。

「我想要你返回二十世紀為我們取一些東西,那些東西無法在這一邊取得,但對我們來說非常有用,可用於,呃,發展…… 是的,就是這個詞…… 發展這個國家。」

「什麼樣的東西?」

「相當多一些物件。我已經為你準備了一份清單 —— 一些參考書,一些商品。請讓一讓。我必須調整門的控制器。」他從後面站上了那個突出台座。威爾遜跟著他,發現其結構像一個箱子,其頂部是敞開的並且有一個突出地面的基座。越過其較高的一邊可以看到那道門。

上面的控制裝置別具一格。

四個不同顏色的彈珠大小的球體掛在四根水晶杆上,這些杆的排布方式對應著一個四面體的四根主軸。圍繞這個四面體底面的三個球分別為紅色、黃色和藍色;頂點的第四個球是白色。「三個空間控制器,一個時間控制器。」迪克托解釋說,「非常簡單。以此時此地為原點,讓任何控制器遠離中心都會讓那道門的另一端遠離此時此地。前或後、左或右、上或下、過去或未來 —— 它們全都通過在杆上移動適當的球控制。」

威爾遜研究了一番該系統。「是的,」他說,「但你如何得知那道門另一端在哪裡?或在什麼時間?我沒看到任何刻度。」

「你不需要刻度。你能看到你在哪裡。看。」他觸碰了控制框架下面朝向門那邊的一個點。一塊面板回滾,威爾遜看見那裡有那道門本身的一個小影像。迪克托又做了一次調整,威爾遜發現自己能夠看穿那副影像。

他發現自己就好像反拿著望遠鏡望着自己的房間內部。他能辨認出兩個人影,但比例尺寸太小了,他無法看清他們在做什麼,他也看不清在那里的是自己的哪個版本 —— 如果他們真的是他自己的話!他發現這相當令人不安。「把它關掉。」他說。

迪克托照做了並說到:「我一定不能忘記把你的清單給你。」他在自己的袖子中摸索了一番,找到了一張紙條,然後將其遞給了威爾遜。「這裡 —— 拿著。」

威爾遜動作機械地接過紙條並將其塞進了自己的口袋。「我得說,」他開始抱怨,「不管我走到那裡,我總是遇到我自己。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這讓人心神不寧。我感覺自己就像一群實驗鼠。我完全不理解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而你現在又想把我再趕到那道門的另一邊,用的還是一些半生不熟的借口。坦誠點吧。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迪克托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怒氣。「你這個愚蠢無知的天真白痴。我已經跟你說了你能理解的所有東西。這個歷史階段完全超出了你的理解能力。你甚至還要好幾周時間才能勉強開始理解。我用半個世界和你交換幾個小時的合作,而你還站在這裡叽叽歪歪。閉嘴吧,我告訴你。現在…… 我該把你放到哪裡呢?」他向控制器伸出手。

「離那些控制器遠點!」威爾遜大喊。他漸漸有了一个想法。「你到底是誰?」

「我?我是迪克托。」

「我不是那個意思,而且你明白。你是怎麼學會英語的?」

迪克托並未回答。他的臉變得面無表情。

「說呀。」威爾遜堅持要問,「你不是在這裡學的;很容易判斷。你來自二十世紀,對不對?

迪克托笑帶苦澀。「我還在想你要多久才能發現這一點。」

威爾遜點點頭。「也許我並不聰明,但我也沒你想的那麼蠢。說吧。把剩下的事情都告訴我。」

迪克托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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