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歐陽 SOS 鐵辛#
空氣總是有一種味道。 一個人在空氣裡久了,自然也就會染上這種味道,它會滲進毛孔,將皮膚連同血肉一並入味,變成身體的一部分,讓人無法察覺。在離開城市,除了巨大的信號塔和他乘坐的越野車便看不見任何人造設施之後,歐陽 SOS 鐵辛聞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 —— 一種像是塑料、金屬與化學藥品融合的氣味。這種氣味遍布他的全身,很快便讓他一陣噁心。
他深呼吸一口,似乎想要完全交換自己肺中的空氣;然後他脫光了自己的衣物並將它們扔進了越野車。走出兩步之後,他又折返回來,把鞋穿了回去並給自己全身噴上了防蟲噴霧。
林中的空氣似乎有滌蕩靈魂的力量,在歐陽 SOS 鐵辛的似乎左腦表皮處製造出一股讓人放鬆的感覺,酥麻又澄澈,就像是他第一次真實地與人做愛期間獲得的那種間或而來的體驗。那至少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這十年來他還和真人做過幾次,但卻再未有過那樣的感受,而且所經歷的愉悅和高潮也都不如虛擬性愛那樣強烈。大概也正是這樣的原因,與人之間的親密接觸已經越來越少了,歐陽 SOS 鐵辛甚至覺得這最終可能完全消失,每個人都將存活於自己的虛擬世界,在自己的孤島中度過各自的一生。
濕潤和沁涼浸入皮膚,讓歐陽 SOS 鐵辛的體表皺起一層疙瘩。他禁不住顫抖一下,繼續向林中走去,為了他今天所謂的目的 —— 體驗真實。
真實,歐陽 SOS 鐵辛想,仔細探究的話其實也只是相對的,也無法在世人心中找到一個明確無疑的定義。人類很早之前便假想過自己並非身處真實世界,而倘若一切都不真實,就連現代文明之下的基本科學邏輯都令人生疑,那麼關於世界真實與否的猜想就成了一個不可證否的命題,於是也就不再科學了,變成了似夢非夢、類似於信仰的東西。
濕潤的空氣帶著醒人的沁香,歐陽 SOS 鐵辛注視著一隻綠色甲蟲沿樹幹向上爬,然後鑽進了一個樹洞。就在這時,他的嵌入式增強現實系統向他推送了一個「可能感興趣的節目」。歐陽 SOS 鐵辛雖然有些惱怒自己竟然在體驗真實時忘記關閉這個系統,但這個基於大數據分析推送的他可能感興趣的節目也確實引起了他的興趣 ——《真實世界直播秀!海衛一人工誘導火山爆發》。
這個年代,直播真實世界而又不無聊的節目幾乎可以說是已經絕跡了,甚至這樣的人工誘導火山爆發直播也未必能在很多人心中引起絲毫漣漪,畢竟就算想要體驗恢宏壯麗,人工設計或機器生成的虛擬世界中總是會震撼得多。但在歐陽 SOS 鐵辛眼中,這個節目最吸引人的地方倒不是宏大壯麗,而是真實。即使這個節目的可觀賞性可能並不如異彩紛呈的虛擬世界,但「真實」能為其提供別樣的魅力加成;就像在某些人眼裡,跌宕起伏的人造故事並不吸引人,平淡無奇且翻來覆去的家長里短和八卦新聞反倒更迷人一樣。
歐陽 SOS 鐵辛將這個節目加入了收藏,再關閉了自己的嵌入式增強現實系統,斷開了其與自己的各個感受神經的連接,然後繼續自己的體驗真實之旅。
二 直播團隊#
直播在飛船還未進入海衛一軌道時便開始了。總策劃燒燈雾特說這是「必要的預熱」,但似乎並無什麼效果。除了直播上線時較短時間裡同時出現了 11 個觀眾之外,直到穿梭機離開飛船降落在海衛一上已由機器人建好的臨時基地旁,同時在線觀眾數量一直都沒超過 4 人,並且也沒有任何一個觀眾的連續觀看時間超過 3 分鐘。
「真是徹底的失敗。」燒燈雾特承認,但預定的計劃仍舊繼續。離開飛船後,6 位工作人員每人分配了 4 台專屬自動跟蹤直播的無人機,另外還有一些非固定人員和場景拍攝的無人機也開始在飛船中央計算機和分佈式組網的協調下尋找自己的位置。
「其實也在意料之中啦。」穿著上白下黑蘿莉連衣裙的秀聖 Mia 說,「直播節目那麼多呢,而我們的也還沒有真正開始的哟。」她是該節目的娛樂設計師,主要的任務就是增加這場直播節目的「戲劇性」和「觀賞性」。正是在她的建議下,6 位工作人員才來到了海衛一的地面,而不是在飛船或甚至更遙遠的人類定居點乃至地球遙控指揮這場直播。當時她說:「直播與虛擬生成的唯一区别只有一点啦,那就是真實性哟,如果我們不親自前來呢,那直播就毫無意義了哇。」
林道飛飛贊成她的提議,他自稱是「體驗派攝影師」,說是只有實地考察才能確認攝像機的最佳拍攝位置,而人工智能只能找到最合理的位置,無法找到最美的位置。他在飛船降落後不久就穿上自己的防護服出發了,另外還帶走了美學專家 Rojobo Limk 和兩台助理機器人。
安暴飛雪則是一位火山研究專家。她正躺在一張按摩椅上吸吸呼呼地啜著一杯似乎過熱的咖啡。她當然有權這麼做,畢竟她的工作已經完成,只需機器人去執行它們即可。不過實際上她完成的那些工作大都是由人工智能完成的,她所做的事情不過是盡力理解人工智能設計安裝誘導裝置的邏輯,然後授權即可。不過秀聖 Mia 還是給她安排了新的任務,即監督(實際上只是觀察)機器人的施工過程,看著機器人將那些炸彈一個個地埋入地下。但顯然,安暴飛雪目前還不急,至少她要先啜完那杯咖啡。
最後一位工作人員是這場直播節目的主持人蛙蛙三三,他正呆在自己的專屬工作室中瀏覽當前的網絡熱梗。跟蹤鏡頭控制以及主頻道切換等任務都暫時交給了人工智能,畢竟現在也沒什麼有效觀眾。
當前流行的熱梗還是並無新意,要是仔細探究一番,必然能在歷史數據中找到同一主題。現在流行的不過是讓這主題又換了一套外衣而已,而且這外衣多半也毫無新意。全網範圍內,當前最熱議的話題是「最後一個第二千年期的人死亡」。那個人名叫「周芷菡」,生於 1997 年,在 204 歲生日前三天安靜地死在了上海療養院的豪華護理病床上。毫無疑問,她是真正意義上老死的。現代醫學已經竭盡全力,做了可以做的一切。
這個有史以來最長壽者之死引起的網絡討論的核心並不是她的長壽,而是她的死亡在網絡炒作起來的語境中代表著的一個時代的完結或者另一個時代的真正到來。而這裡的時代是以千年為標誌的。周芷菡死後,世界上最長壽的人變成了坂本木荒,生於 2002 年。也就是說,世上再無二十世紀出生的活人。
但這又是一個死人並不真正死去的時代。周芷菡死亡後不久,她的數字虛擬人就上線了。這個數字版周芷菡被安置在公開開放的數字博物館「長壽殿」中。這是一個巨大的公園式虛擬世界,裡面「生活著」自該博物館正式上線以來所有曾在某段時間是世界最長壽者的數字人模型。任何人都隨時可以訪問這些數字人模型的副本,與他們私密地談心聊天。據回訪調查統計數據分析,人們在長壽殿中最常談論的主題是「死亡」和「思念」。
蛙蛙三三登入長壽殿,調用了周芷菡的一個副本,然後等待了一段時間將其加載到本地環境中。他那風格華麗的數字化身與看起來衰老不堪卻又似乎硬朗機靈的周芷菡一同行走在不時飄下亮黃銀杏葉的小道上,然後提出了一個句式老舊得也可以放入博物館的問題:「作為第二個千年期最後死去的人是什麼體驗?」
周芷菡老奶奶咯咯地笑了兩聲,「今天呢,太多人問我這個問題了。我都已經是個死人了,能有什麼體驗呢?」老奶奶搖搖頭,「活得久了,就什麼也沒意思了。我小時候,智能手機才剛剛出現,後來又有了虛擬現實和數字貨幣浪潮,我已經記不得是誰在前面了,後面就是滿大街的機器人。有些程序還是我寫的呢,但不記得了,人老了,智力就下降,腦子不夠用了。所以嘛,能有什麼體驗呢,也就是多活幾年罷了。況且這個所謂的千年期,就是人定的嘛,何必那麼關注。」
「那倒是,公元紀年只是通用慣例,但是人們喜歡節日,所以會給這些日期賦予意義。現在人們覺得,你的死亡就標誌著人類原始時代的徹底結束。現在是人機共生時代。」
「什麼人機共生時代?人從一開始就在依賴工具,只不過現代的工具高級了點,能把死人放出來說話了。」
蛙蛙三三倒沒料到周芷菡老奶奶說話居然這麼犀利,但轉念一想,如果周圍人都把你看做是上個千年的古董,恐怕也很難不犀利。他又不禁想,自己死的時候又會是怎樣呢?會有人紀念他嗎?……
這時候,蛙蛙三三收到了一个提示,然後切回了位於海衛一上穿梭機中的工作室。
是林道飛飛,說跟蹤他和 Rojobo Limk 的直播無人機捕獲了一段很有意思的影像。
三 橘貓#
談到林道飛飛,一個人要昏了頭才會相信他說的話,儘管他總是會用自己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盯著對方說,給人一種有必要相信他的感覺。「天使和魔鬼都隱藏在人類社會中」,有一次他這樣說,還宣稱這足以解釋人類歷史上的一切奇蹟和不幸;還有一次他說人類注定要毀滅於一種主義,但那不會是虛無主義和反人類主義。雖然林道飛飛常常分不清虛擬和現實,說出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但他確實是一位稱職的攝影師,似乎總是能為自動攝像機找到最優視角,也自稱連最好的人工智能攝像機規劃程序都遠比不上他。
王修慧山的實地考察工作和預想的一樣無聊,畢竟人工智能使用無人機監測數據構建的三維動態模型幾乎已經完全捕捉了所有細節,但林道飛飛還是想要仔細地全部看一遍,他說還有一樣人工智能永遠無法捕捉和理解的東西,也就是他個人的「自我感受」,而且靠虛擬現實獲得的體驗是不完備的,因為虛擬現實裡面的一切終究只是模型,總會缺失一些東西,儘管林道飛飛自己無法說清楚那缺失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也許是地理位置信息吧?」他在自動地面載具上這樣對身邊的美學專家 Rojobo Limk 說,「在親身體驗時,你的身體與所體驗的場景處於宇宙中的同一位置和同一時間,而虛擬現實,不管是實時性多麼好的技術,都会產生延遲,而空間偏差就更不用提了。」
「但我認為人類的身體並沒有處理這種時空偏差的能力。」Limk 的看法卻不一樣,「只要輸入大腦或人體的信號是一樣的,人類的體驗就毫無差別。」
「你這個說法忽略了人類的主觀體驗。人這種動物會本能地預測未來,在面對真實場景和虛擬現實時,人在準備階段時的心理活動就已經不一樣了,就算疊加上同樣的信號,也不可能會有一致的體驗。」
Limk 只是聳了聳肩,並未繼續談論,顯然對這一被哲學家們探討了幾千年的問題也沒有多少興趣。
機艙前防護罩的視野前方,王修慧山就像一個擺在平原之上的橙色果凍,而那果凍頂上看起來像是可口酸奶的白色物質。
這就是將要被誘導噴發的活火山。如果沒有這次誘導,數據預測下一次噴發大約是在 740 年後。但現在,通過定向誘導,其下已經積累了數十萬年的能量將會提前噴涌而出,融化地表的堅冰並創造出展現「宇宙最原始的暴力美學」的奇景 —— 至少美學專家 Rojobo Limk 是這麼說的。
能在輪式與足式之間切換的自動駕駛探索車最終停在了山腰的一處平地上。林道飛飛與 Limk 在自己的套裝上固定好噴氣背包後,鑽出了探索車。
「咿~呀~」林道飛飛屈膝展臂,伴隨著一聲怪叫以一個非常誇張的姿勢伸了個懶腰。
「下次做這種事之前能不能給個預警?」Limk 似乎被嚇了一跳,顯得有些惱怒。
「Mia 說時不時地做出一些意料之外的動作會更具觀賞性。」林道飛飛怪聲怪氣,「現在我就在實踐她的命令!」
這時候,掛載於探索車上的兩台人形助理機器人也解除鎖定,然後分別走到了兩人旁邊。
Limk 抬步向前,按著 AI 規劃的最佳行進路線前進;林道飛飛四面八方觀望了一陣之後跟了上來。他們的目標是繞著王修慧山走上一圈,一個目的是為了讓林道飛飛獲得他的「自我感受」,但更重要的目的是通過沿途執行一些看似戲劇性的動作來吸引潛在的觀眾。畢竟這場活動的成本不低,至少不能讓贊助商虧掉他們的 1.4 億聰元。
「作為一位美學專家,你是不是太單調乏味了一點。」林道飛飛在通信頻道上說。
「你完全可以認為我在表現戲劇性或者說為之進行鋪墊。」
林道飛飛停下腳步,望了一眼一台正懸停在自己左上方的直播無人機,然後盯著 Limk 的背影,似乎在斟酌她說的這句話到底有多認真。「從戲劇性的角度看,什麼是美學?」然後再次提步前進。
「還能是什麼,就是戲劇性。」Limk 依然沒有好聲氣,但還是補充了一句:「意料之外。」
「你覺得我們做這種事有什麼意義?」林道飛飛緊接著問,「不管是從美學專家的立場還是你個人的角度看。說說看,說不定直播間有觀眾正好奇呢。」
沉默一陣之後,Limk 開了腔:「從美學專家的立場上說,這是一份工作,也是我喜歡的工作,我希望這些工作經歷能讓我以後有機會發展出一套新型美學詮釋體系,這會不同於當前流行的公式化美學詮釋。對個人而言,這能夠創造記憶和體驗,雖然最後這些記憶只會變成一些模糊的印象和感受。」
「聽起來是很公式化的回答。」
「我們生於程序之中,也將死於其中,所以公式化也是很合理的結果。」Limk 停下來,「難道你能脫離自己的基因和這信息時代的束縛,給出一個不公式化的答案?」
「不能。」林道飛飛立馬回答,就好像他知道 Limk 會反問並提前準備好了否定答案一樣。「我所能想到的就是我們其實無事可做,所以才來到這裡引爆火山,因為我們知道自己的人生沒有意義,但又不想直接放棄。」
「掙扎嗎?」
「人生總免不了掙扎。」林道飛飛正想嘆一口氣來表達自己的感慨,卻在經過光學增強的視野中看到了個匪夷所思的東西。說它匪夷所思,是因為它不應該出現在這裡,至少不能以那種全然沒有防護的狀態出現在這裡。
那是一隻成年體型的胖橘貓,瞳孔已展開成最大的圓,仿佛要在這距太陽 30 個天文單位的地方吸收每一份進入其中的光子。它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林道飛飛與 Rojobo Limk。
「那是什麼!」林道飛飛的聲音因激動而異變,「這裡怎麼會有貓!?」
圍繞著兩人的 8 台直播無人機中有 4 台朝橘貓方向飛了過去。
「我勒個去!」Limk 顯然也看到了那隻貓。
但那隻橘貓並沒等待這些無人機和後面的兩個人類靠近,它躍入散亂的石塊之後,在超高分辨率的機器視野中消失了。
四 遊戲#
如果非要說真實世界和虛擬世界有什麼不同,那就是真實世界的麻煩總是會更持久一些。
昨天那場體驗真實的裸體荒野之行在歐陽 SOS 鐵辛背上留下的昆蟲咬痕依然隱癢難止,但有時候歐陽 SOS 鐵辛又隱約覺得這種隱癢之感是源自自身意識的某種錯覺,畢竟人工智能也說並無大礙。也許他所體驗到的真是只是幻痛吧,但既然已經體驗到,就再也無法將其從頭腦裡面革除了。
歐陽 SOS 鐵辛心煩意亂地在嵌入式增強現實系統中打開了收藏夾,看見了昨日收藏的《真實世界直播秀!海衛一人工誘導火山爆發》節目標籤,然後下達指令,進入了這個直播間。
這個直播間共有 25 個視野,其中 24 個是直接由 24 台直播無人機輸出的信息流,而這些無人機也基本都由人工智能自動控制,另外一個則是節目主持人的專屬主頻道。
歐陽 SOS 鐵辛選擇了主頻道。
直播畫面中,占主要內容的是一張貓的照片。那是一隻站在亂石之中且顯然正在看鏡頭方向的橘貓 —— 它看起來相當胖。
畫面右下角,蛙蛙三三那張精緻的臉上掛著顯而易見的驚訝。他正以近乎歇斯底里的語氣喊叫著,似乎想要說服人們相信一件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 奇了怪了!奇了怪了!奇了怪了!朋友們!這裡居然有貓!朋友們!這裡是海衛一,恐怕連一個活躍的氨基酸都找不到。居然有貓!太不可思議了!看起來我們的直播團隊又有新任務了呢。沒點關注的朋友趕緊了,點一波,接下來幾天將由我們改寫海衛一乃至整個宇宙的歷史!……」
歐陽 SOS 鐵辛仔細地看了那隻橘貓一陣,並沒有發現它與地球上的常規橘貓有什麼顯著差異,很難想像它是海衛一那樣的環境中演化出來的。歐陽 SOS 鐵辛想,如果這些影像是真實的,最有可能的解釋是它是某些人之前投放到海衛一上的機器人。這些跑去引爆火山的家伙肯定也明白這一點,只是故意不提以吸引眼球罷了。
想到這點,歐陽 SOS 鐵辛興味索然,便關閉了直播,切入了他最常玩的虛擬現實遊戲《皓月當空》。這是一個魔法與蒸汽機並存的大型多人在線開放世界遊戲。五年前開服時,該遊戲就已經是一個由大規模人工智能 NPC 構成的複雜虛擬世界了 —— 當時就有分為四大主要勢力的十七個國家以及一些非政府勢力。隨著人類玩家以各種身份不斷加入這款遊戲,現如今的《皓月當空》更是格外複雜,其中不僅已有人類玩家掌控的國家,而且還有兩大由人類玩家成立的互相敵對的宗教。事實上,這兩大宗教勢力的活動已經對許多玩家的遊戲體驗產生了實質性的影響。雖然遊戲運營方之前發起過兩次分佈式投票,試圖限制遊戲內的宗教活動,但由於玩家大都奉行不干涉原則,所以也就一直無法推進。
歐陽 SOS 鐵辛的遊戲角色名為「甘與秋草同」,是一個主修蒸汽魔法與重劍的戰法冒險者。他上次接了一個由匿名玩家發布的任務還沒做,現在決定試試。
從這個任務的任務描述看,任務難度不大,無需組隊,而且雖然需要較長時間,但是好在回報不錯。歐陽 SOS 鐵辛為自己的角色裝備了上次在「巨人島空戰」任務中刷到的玄鐵重劍,這柄劍復刻了 2006 年張紀中版《神雕俠侶》中的造型 —— 其突出的特點就是大。這把劍不僅造型誇張,而且參數也非常高,其帶有的武器技能「橫行天下」可讓等級低於 80 級的所有敵方裝備的主要屬性值降低 28%。
開始任務
甘與秋草同被傳送至一個玩家自定義的遊戲空間中。
一發閃光過後,一個舞動著四隻透明翅膀的小精靈出現在眼前。
「冒險者,你的任務目標是抵達遠處的烈焰山,」小精靈說著指了指遠處一座冒著黑煙的大山,「然後擊敗盤踞在那裡的火焰巨魔。祝你好運,冒險者!」
甘與秋草同等待著,但小精靈只是停留在原地,並未繼續介紹。「就這樣嗎?」他忍不住吐槽。
「祝你好運,冒險者!」小精靈又重複了一句。
看起來這個匿名玩家自定義的這個任務非常不用心,甘與秋草同想着,開始不對這個任務的可玩性抱有多大期待。
向烈焰山的前進之路雖然算不上是一帆風順,但偶爾出現的一些小怪實在也毫無威脅,這讓甘與秋草同暗暗在心中決定要無傷通關這個任務,畢竟毫無挑戰性的任務也實在太過無趣。
到達烈焰山腳下之後,怪物的數量和等級都有了明顯的提升,讓這個玩家身體的腎上腺素濃度上升了不少。
舞動著玄鐵重劍,甘與秋草同沿著山路一路砍殺,其已經錘煉過兩年的戰鬥技巧讓敵人的攻擊絲毫未能落到他身上,其減少的那一點血量也僅僅是因為他使用了一個名叫「血液狂暴」的技能來大幅提升自己的攻速和移速。
由於是玩家自定義任務,因此這個任務並不會增加做任務的玩家的經驗值,但設置該任務的玩家為烈焰山上的每隻怪物都設置了金幣獎勵,所以戰鬥起來還是頗有獲得感。
沿著盤旋的山路向上,隨著一個個關卡的突破,怪物的難度也漸漸提升。甘與秋草同站在半山腰上,望了一眼被黑煙籠罩的山頂,心想按照目前這樣的難度變化,無傷通關應該是不太可能了。但該玩家的任務描述裡說過 70 級及更高等級玩家都能輕鬆完成,已經 81 級的甘與秋草同也許還有無傷通關的機會。為了實現這一目標,甘與秋草同決定在 Boss 戰時動用自己上個月刷到的一個神級道具 ——「無限防禦」。該道具可讓使用者獲得五分鐘的無限防禦時間,在此期間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也無法被施加任何負面狀態;但是這個道具也有一個缺陷,即冷卻時間非常長 —— 長達 1000 小時。
離山頂越近,黑煙也愈漸濃密。在離山頂不遠處,甘與秋草同遭遇了一個巨型骷髏怪。它裝備著一套黑鐵重甲,具有抵消部分衝擊傷害的能力,正好對甘與秋草同玄鐵重劍有一定的克制效果。加上這個骷髏怪的參數已經達到了使用重型武器會非常耗費時間的程度,甘與秋草同決定換一件武器,一件能從那套重甲的縫隙之間刺穿進去的武器。保險起見,甘與秋草同選擇了一柄對物理護甲有奇效的武器 —— 波紋長槍。這柄武器在攻擊時有一定概率變成波形式,從寬度適當的護甲縫隙之間穿過然後再重新固化。如果那道縫隙之後就是敵方要害位置,那麼就有可能形成一擊致命的效果。
當甘與秋草同裝備好這柄武器,準備對那個雙眼冒出藍光的骷髏怪發動奇襲時,他看到那個骷髏怪身後黑煙阻隔了視線的區域走出了一個身影。
「還有幫手?」這是甘與秋草同的第一個想法,但隨著那個身影走進,他的頭腦頓時被困惑佔據。那個身影看起來像是一個人類女孩,大約 15 歲年紀,上身穿著一件印有一個卡通熊圖案的青色短袖衫,下身則是一件深藍色的短褲,一雙白色的運動鞋和一頭齊肩的黑色直髮分別配置在她的身體兩端。很顯然那是一個與這個玩家自定義任務的世界觀不相符的角色。
甘與秋草同趕忙退後一步,然後對那個突然出現的女孩形象的角色執行了掃描。但掃描工具就好像完全無法看見那個女孩一樣,只是給出了那片區域的黑煙、石塊和枯木信息。這讓他不得不再次執行掃描,但結果並沒有什麼兩樣。
但她就在那里,並且還越來越近。她面帶微笑,腳步輕快地左顧右盼,仿佛腳下的是一條和平安詳的公園小徑,而不是黑煙彌漫、充斥著暴力與砍殺的火山坡道。
可惡,甘與秋草同想,這可能是一個擁有神級道具的 NPC,是發布任務的那個匿名玩家故意放在這裡坑害接任務玩家的。
正當甘與秋草同感到憤怒,覺得自己有必要舉報那個匿名玩家時,那個女孩的視線突然從左顧右盼變成了與他的視線直接交匯。她的微笑突然消失了,然後又面露兇光,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上唇。她的這一套表情非常流暢自然,完全沒有一般 NPC 有的那種時而顯現的微妙隱約的不真實感。這讓甘與秋草同不自覺地心中一驚,就好像那是個切實存在的人類,也好似她是個潛在的獵食者,而他就是她想要捕獲的獵物。
接著,突然之間,那個女孩又猛然消失了,也就在那一瞬間,那個巨型骷髏怪大叫了一聲,讓虛擬現實世界背後的歐陽 SOS 鐵辛被嚇了一大跳。
它發現了他。
它的手中幻化出了一柄冒著黑氣的長刀,然後向他衝來。
甘與秋草同重新振作精神,向後跳去,接著找到一個破綻,長槍展開為一道波,被他的手握住的槍柄推動向前。那道波撞上骷髏怪的盔甲,在其胳膊關節處一個適當的縫隙穿越而過。接著長槍重新成形,骷髏怪失去了持刀的左臂。接著,甘與秋草同又順勢使出一記橫掃,斬落了骷髏怪的頭顱。
秒殺精英怪,獲得額外獎勵。
甘與秋草同收到了一句提醒,但他並未大意,依然警惕地觀察著四周,沒有發現那個女孩的痕跡。
踟蹰了一陣,他繼續向前,殺到山頂,遭遇了 Boss—— 遠古火焰龍。
此時,甘與秋草同差不多已經忘記了那個女孩,他按計劃使用了神級道具無限防禦,然後頂著遠古火焰龍的攻擊貼身將其擊殺。接著黑煙開始流動,匯聚於天空,組成了四個大字:
任務完成
甘與秋草同獲得了 10 萬遊戲金幣獎勵以及一個相當高級的裝備升級材料:太陽晶石。
退出遊戲時已是下午兩點,直到看到這個時間,歐陽 SOS 鐵辛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餓了。他沒有如往常一樣點外賣,而是決定去兩個街區外新開的一家單身交友餐廳吃午餐。據其網站描述,該餐廳只接受單人就餐。就餐者在選擇了自己的性向之後會由工作人員推薦與其相配的人共同就餐,而就餐者本人則無權自行選擇就餐對象 —— 就餐者唯一的權利就是可以自行離開,拒絕就餐 —— 但這樣的操作會導致自己被該餐廳拉入黑名單 30 天。
歐陽 SOS 鐵辛穿了一套現在已經不怎麼流行的新式漢服,出門坐上已經等候在那裡的自動出租車。
「您好,請問是前往強拉紅線餐廳嗎?請確認。」自動出租車的揚聲器發出了聲音。
「確認。」歐陽 SOS 鐵辛說。
五 安暴飛雪#
「有錢人的興趣,有時候難以想象。」火山研究專家安暴飛雪說,「他們做的有些事情在我們看來可能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我同意。」林道飛飛說,「但其實不只是有錢人,沒錢人 —— 任何人都可能做出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甚至說有時候人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常常就搞不懂,我到底是在幹些什麼事情。」
「我是說那隻貓。」安暴飛雪翻了個白眼,「那多半是某個無聊的有錢人的無聊興趣。錢多得沒地方花,於是在其它星球上丟幾個機器貓。」
「那隻機器貓的成本一定非常高。」總策劃燒燈雾特說,「注意看它的瞳孔,會和真正的貓瞳孔一樣隨著環境亮度而變化。說實在的,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沒必要為機器貓實現這個功能。」
「也許有錢人就是為了讓它看起來真實。」安暴飛雪說。
「真實呀。」秀聖 Mia 若有所思,「究其根本來說呢,算是我們這個節目唯一的賣點咯。現在多了那隻貓咪,我們又多了些懸疑色彩呢,說不定是件好事啊。」
「我也是這麼想的。」燒燈雾特表示同意,「我們應該在節目中加入這部分內容。」
「我沒意見。」蛙蛙三三半眯著眼,似乎馬上就要入睡了。
「我們能抓住它嗎?」美學專家 Rojobo Limk 問。
「法理上是可以,但我們並不一定具備那樣的能力。」燒燈雾特說,「我們也不清楚那隻貓是否具有攻擊性,要是它裝備了致命武器,那我們就得不償失了。」
「裝武器啊?在這裡耶,沒必要吧。」秀聖 Mia 不解。
「確實沒必要,但就像我說的,」安暴飛雪耸耸肩,「有錢人很無聊。」
「那就還是以搜索觀察為主,在確認那隻貓安全之前,我們不要採取任何敵對行動。」燒燈雾特說。
簡單的會議之後,安暴飛雪斷開了會議通信鏈接。她決定出去走走。如果運氣好,她想也許自己能夠遇到那隻貓,如果那隻貓還配備了足夠好的人工智能,那麼自己也許還能和它交流一番,搞清楚究竟是誰那麼無聊。
穿戴好外出裝備後,安暴飛雪帶著四台直播無人機出門了。海衛一的表面溫度很低;踩在凍結成塊的氮冰之上,安暴飛雪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 要是那隻貓不是機器,而是生物會怎樣呢?但她隨即就丟棄了這個想法,畢竟假如這是真的,那就必然說明人類的科學或至少是生物學存在很大缺陷,而她作為一位掛名的火山研究專家,斷然是沒有能力質疑生物學的。
她走過一攤亂石,心想這大概是 64 萬年前王修慧山上一次爆發的結果。也就是說,這些石塊很可能 64 萬年來一直擺放在這樣的位置上,畢竟這個星球並沒有風可以移動它們。
繼續前進,她登上了一個斜坡,回望來路時卻驚訝地發現那攤亂石竟然構成了一個複雜的對稱圖案 —— 那幾乎不可能是無意識的大自然的作品。
她盯著那個圖案,忽然感到一陣暈眩,然後不自覺地避開了自己的目光,就好像那個圖案是某種會被意識本能地認定為禁忌之物的東西。
心跳加快,她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又再次望向那個圖案;但這一次她還未看到圖案時就感到了一種莫名而來的恐懼感,就好像有某雙帶著殺氣的眼睛在身後注視著她。她趕忙回頭張望,但經過現實增強的視野中只有一片荒野和視野角落處的穿梭機。但即便如此,她還是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接著她踩到了一枚浑圓的石塊,腳部脫力,摔倒在地。
她順著平緩的坡道滾了幾米遠。她趴在地上,心下疑惑那莫名的恐懼感究竟從何而來,是因為自己想得太多,還是那恐懼確實存在某個源頭?
她抬起頭向前看,一隻肥胖的橘貓正坐在她的面前,像一尊神像。驚訝之下,她趕忙想要爬起來。行動到一半時,她又想起不應該刺激到控制那隻機器貓的人工智能響應程序,於是減慢了自己的行動速度。
她站了起來,盯著那隻貓,然後看見那隻貓的嘴張開了,然後她聽到了一聲「喵」。
安暴飛雪起初並未在意,還打算伸手去摸一摸那隻貓,但很快她就意識到稀薄的海衛一大氣根本不足以這樣清晰地傳遞聲波,更何況她的這套外出行走套裝也根本沒有配備拾音系統 —— 因為這完全是一個沒有任何用處的功能。並且由於這個套裝還加裝了非常有效的減震系統,即使有人在旁放煙花,她也很難聽到什麼聲響。
「幻覺嗎?」安暴飛雪搖搖頭,那一聲「喵」是如此清晰,聽起來就和這個世界本身一樣真實。
「喵呜。」那隻貓又叫了一聲。
這一聲貓叫徹底打消了安暴飛雪的疑慮,也就是說這隻貓確實能夠以某種方式將聲音傳入她的耳朵,而最有可能的方式是對方接入了她的無線電通信。她已經確信這就是一台配備無線電通信功能的貓型機器人。
「哈囉。」安暴飛雪試探性地打了招呼。
「喵。」那隻胖橘貓又叫了一聲,然後站立起來,又扭過頭,把豎立尾巴根部處的肛門對著安暴飛雪,沿著斜坡向下走去。
「你去哪裡?」安暴飛雪細步跟上。
此時,根據蛙蛙三三的指令,已經有兩架直播無人機將那隻橘貓設定為第一關注目標,它們正將那隻貓的影像轉換為電磁波,傳遞給位於穿梭機和軌道飛船上的臨時信號站,然後又通過量子通信信道轉發向地球。在這其中,還加上了主持人蛙蛙三三的實時解說:「…… 朋友們,老鐵們,那隻貓又出現了,大夥兒看看它的毛,做得多麼細緻。超級逼真!我敢說,要是它那粉紅色的肛門也能拉屎的話,沒人能將它與真正的貓區分開。朋友們,這還不來個三連?收藏、點讚、分享!海衛一上的貓呀,或者至少說是個像貓的東西。不知道它要帶著我們的火山專家去哪裡,我們就來連線採訪一下。」看著飛速上升的在線觀眾人數,深感滿意的蛙蛙三三接入了安暴飛雪的信道。「安暴博士,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啊!」聽到突然傳來的說話聲,安暴飛雪顯然被下了一跳。
「不要驚慌,我是三三,你不是忘了我吧?」蛙蛙三三對著鏡頭做出一個委屈表情。
「原來是你。」安暴飛雪這才想起正在直播,這也就意味著之前自己摔的那一跤也已被完整地記錄下來。「操!」她忍不住罵了一聲 —— 她可不想成為一個喜劇角色。
「安暴博士果然暴力。」蛙蛙三三吐著槽,「希望我們的九千八百位觀眾中沒有未成年人,如果有的話,叔叔我告訴你,這就是三十年前最標準的罵人方法,一定要學好了,要考的。老鐵們,九千九觀眾,馬上就一萬,加把勁分享一波。」
安暴飛雪一瞬間有種想要斷開信道的衝動,但她最終沒有採取實際行動。
「所以,安暴博士,您和那隻肥貓要去哪裡?」
「我只是跟著它。」安暴飛雪答道,然後她問:「你們聽到這東西的叫聲了嗎?」
「你是說它叫了,而且你還聽到了?」蛙蛙三三顯然不信。
「這說明它就是個機器人大概是近距離自動通信技術。」安暴飛雪說,又接著補充道,「是某個無聊有錢人的無趣玩笑。」
「哈哈,說得好。」蛙蛙三三對著鏡頭呲牙咧嘴,「雖然我們不知道安暴博士和有錢人有什麼過節,但是我知道一點,我們所有人都很無聊,都想要在這無趣的人生做一些不那麼無趣的事情。安暴博士,你說呢?」
「我?」安暴飛雪想不到什麼可以給出的評論,她吐槽有錢人最多只能算是個個人愛好罷了,實際並未投入多少真情實感。
「是的。」
「我沒啥說的。」
「既然如此,」蛙蛙三三滿意地對著鏡頭擠眉弄眼,「那就讓我們聽聽那隻肥貓是怎麼叫的吧?」
「喵~」安暴飛雪自己叫了一聲,「就像這樣。」
「哈哈哈哈。」蛙蛙三三捂眼大笑,「我的意思是分享一下你的設備錄音。」
安暴飛雪臉上一熱,這已經是她第二次出醜了,看来這次直播真的可能會讓自己變成一個喜劇角色。「等一會兒!」她語氣嚴厲地說。
此時,那隻胖橘貓躍上了一塊巨大的火山岩,然後回過頭來望了一眼安暴飛雪一眼,又躍到了那塊石頭後面。
安暴飛雪趕忙跟上,繞過那塊火山岩,然後視野捕捉到了個人形體 —— 一個穿著 T 恤、短褲和運動鞋的少女,沒有裝備任何防護設備。少女正斜靠在那塊火山岩上,眼睛盯著地面,似乎是在思考些什麼。
「機器人。」這是安暴飛雪腦中出現的第一個想法,但這個機器人看起來幾乎和人類一模一樣,至少安暴飛雪還沒能發現任何外形上的差異。安暴飛雪緊接著便用語音發出了指令,請求匹配查找這個類人機器人的身份。按照現有法律,高仿真類人機器人的生產受到了嚴格的管制,並且每一台類人機器人都必須登記在一個開放數據庫中供公眾監督。
「無匹配結果。」五秒之後,智能助理反饋了結果。
「怎麼可能?」安暴飛雪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
似乎正要印證她的預感,那個女孩嘆了一口氣:「哎。」然後扭頭看向了安暴飛雪;那隻橘貓則走到了她的腳邊,用頭蹭著她的白皙小腿。
這一次安暴飛雪還是聽到了聲音。「哈囉。」她再次試探性地打招呼。
那個少女露出一臉普通類人機器人難以做到的複雜笑容表情,就像是邪魅一笑,她舔了舔自己的上唇,然後張開了雙臂。
「什麼?」安暴飛雪有些不知所措,「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嗎?」既然能造出這麼精細的機器人,配備自然語言理解能力也應該輕而易舉吧,她想,生產者也必然會這麼做吧。
但安暴飛雪沒有等到問題的答案,那少女突然提步飛奔,然後舉起拳頭直衝她的面部護罩襲來。少女看似柔軟的拳頭卻像是鋼釘擊穿薄脆餅,具有防彈能力的護罩被瞬間擊穿,其保護的頭顱也在下一瞬間化為了一攤難以辨認原狀的血肉與腦漿。
蛙蛙三三瞬間吐了出來。他可是個主打贱萌的播主,血腥暴力並不是他的風格,他甚至從來不直播血腥暴力的遊戲,也不看那樣的電影,更別說在真實世界中看到這樣的場面了。
接著,四架直播無人機又在少女的攻擊下陸續斷開了連接。
在粉絲留言的提醒下,他趕忙向幾十億公里外的地球報了警。
六 少女#
一個女孩,穿著腹部有卡通熊圖案的青色短袖衫、深藍色的短褲、一雙白色運動鞋;歐陽 SOS 鐵辛又看到了那頭黑色齊肩直髮,確信那少女形象和他在《皓月當空》遊戲的一個玩家自定義任務中看到的形象一模一樣。尤其是那個伸出舌頭舔上唇的動作更是讓歐陽 SOS 鐵辛回想起了那個瞬間 —— 突然湧現出一種作為被捕食者的感覺。
他覺得自己的感覺沒有錯。
四台直播無人機的「眼睛」看到的最後畫面是一場暴力謀殺,一場由近一萬位觀眾通過直播目擊的謀殺。
據報導,《真實世界直播秀!海衛一人工誘導火山爆發》節目組派遣了直播機器人、助理機器人和工業機器人前去搜救,或至少是找回安暴飛雪的屍體,但最終卻一無所獲,只找到了些護罩碎片和已然凍結成固體的血肉碎屑作為那一事件發生過的又一證據。那個多半是非法機器人的少女和機器貓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似乎又再次在某處隱藏了起來。
而更糟的是,當節目組剩下的成員準備達成穿梭機離開時,卻發現穿梭機的發動機已經遭受到了破壞,而奇怪的是其安保系統在此之前卻並未發出任何預警,而是直到眾人登上穿梭機之後才發現這一點。
蛙蛙三三在仍在繼續的直播中說,現在他們所有人都很害怕,只能躲在臨時基地之中等待機器人修復穿梭機,而這至少還需要兩天時間。他說:「外面有殺人機器在遊蕩,我們被困在一個基地裡 —— 我相信大家都看過這樣的電影,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都能活著回去。」
歐陽 SOS 鐵辛覺得自己有必要做些調查。
他登錄《皓月當空》遊戲,翻找自己的「已完成任務」記錄,然後他找到了上次的烈焰山任務,然後點擊了匿名玩家的系統默認隨機頭像,然後向其發送了一條私信:
您好,請問您了解了最近在海衛一上發生的謀殺案嗎?我好像在你的任務中看到過那台殺人機器人的形象,請問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消息發出之後,歐陽 SOS 鐵辛立馬就後悔了。假如那位匿名玩家就是這一切背後的元兇,而自己又是唯一一個發現了其中線索的人,那麼自己發送的這條消息就相當於向對方提供了預警,讓其有機會消除相關證據。
想到這裡,歐陽 SOS 鐵辛趕忙執行了撤回。
但很顯然,為時已晚。
就在他執行完撤回後的瞬間,一條簡短的回復出現在對話窗口中: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歐陽 SOS 鐵辛覺得對方在撒謊,甚至還隱約覺得對方有些有恃無恐的感覺。他想對方一定是個有錢人,畢竟沒有錢也不可能為那樣一個簡陋的玩家自定義任務投入那麼多金幣。而有錢人又能請得起專業的律師,也有資源找到某些人幫助他抹除某些證據。
歐陽 SOS 鐵辛知道自己沒有能力與之對抗。他只是個依賴「全民基本收入」維持生計的人,是智能機器工業時代供養的「閒人」,萬不是掌握資源、具有決策資格的人,甚至在涉及社會和政治議題的全民公投中,他的投票權重也是僅高於罪犯的最基礎級。
算了吧。他想,參與這件事不僅不會得到任何結果,反而會讓自己陷入麻煩,更何況他甚至沒有任何證據,因此不管是向警方檢舉還是將其公之於眾,都必然會被認為是「趁熱點」並最終演變為一個可悲的類似一場笑話的事件。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實,這就是真實的世界。他刪除了對話,然後又清除那項任務的記錄。
做完這一切後,他的心中又湧出一股愧疚之情,就好像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某種形式的幫兇一樣。
他有了一股急迫的渴望,想要逃離這樣的負面情緒,因為負面情緒對身體不好,不利於心靈的健康。
幸好,逃離現實世界並不是什么麻煩事 —— 他有萬萬千千的遊戲世界可選。
雖然《皓月當空》是他目前最常玩的遊戲,但這一次他卻退了出去,選擇了一個主打輕鬆休閒的養成系遊戲《種瓜得豆》。在這個遊戲中,玩家需要前往一片森林收集種子,然後將其種植在自家的花園之中。這些種子最終會根據其稀有度按一定隨機概率地結出「果實」—— 有可能是水果、堅果和漿果等真正可稱為果實的東西,有可能是土壤、木材、石塊、金屬和特種物質等材料,有可能是桌椅、杯子、雨傘和太陽眼鏡等物品,還有可能是貓貓狗狗、毛毛蟲、蠍子和大象等動物,甚至也有可能是獨角獸、復活藥水、魔法飛毯和如意金箍棒等幻想事物…… 從《種瓜得豆》遊戲中生長出的每一件物體都是一個在一個區塊鏈上擁有唯一編碼的數字物品,這些物品是可交易的,同時也可以轉移到一款元宇宙遊戲《夢幻地球》之中進行使用。實際上,《種瓜得豆》就是《夢幻地球》中除了基礎框架之外的一切事物的來源。
帶著自己的數字寵物狗 Mojimoji,歐陽 SOS 鐵辛讓自己那毫無戰鬥力的角色走進了《種瓜得豆》中那片雖然處於動態變化之中但卻毫無危險的森林。為了安靜地享受一個人的時間,他選擇了單人模式。在此模式下,除了種子分發系統依然全網同步以外,其它所有遊戲環境都會與其他玩家隔離開。
《種瓜得豆》遊戲中的時間流速是真實世界的四倍,目前正是下午時分。路面有些泥濘,應該是剛下過雨,樹木上還偶爾有水珠墜落。看著眼前雨後澄明的景象,歐陽 SOS 鐵辛有一種聞到了自然的清新空間並體驗到了清涼微風拂面的觸感;當然他知道這只是幻覺,畢竟雖然現在最先進的虛擬現實系統已經開始配備精妙的氣味合成技術,但據說效果並不好,而且那也不是歐陽 SOS 鐵辛的錢包能夠負擔的。
雖然是幻覺,但歐陽 SOS 鐵辛依然很享受。他深吸一口氣,向森林深處走去。
《種瓜得豆》遊戲中的種子可能藏在許多不同的地方,但大部分種子的位置都遵循現實世界的邏輯,長在植物體上 —— 有的隱藏在某顆果實裡面,有的位於參天巨樹的枝葉叢中,還有的則掛在毫不起眼的草本植物的地下根莖上。
五分鐘後,歐陽 SOS 鐵辛離開了森林中那條簡易但還算平整的道路,沿一道掛著許多藤蔓植物的斜坡爬上了一座小山丘,途中他還收集到了兩枚最普通的白色果實和一枚中等稀有的藍色果實。登上這座小山丘之後,他用相機系統給自己的角色和寵物狗拍了一張照片,然後在附近找了一個看起來最大的樹,開始向上爬。雖然《種瓜得豆》和《夢幻地球》遊戲製作方說過種子的分布是完全隨機的,但玩家似乎總是直覺地相信更大的樹上會有更好的運氣。
爬到一半時,歐陽 SOS 鐵辛看到不遠處的一根樹枝上竟趴著一條蛇。這條蛇的頸部明顯鼓起一塊,似乎剛吃了某個似乎對它而言略大的獵物 —— 很可能是一隻老鼠或一隻鳥。這是《種瓜得豆》遊戲上一次更新後新增的生態機制,為遊戲中原本相安無事的各種 NPC 生物引入了食物鏈,不過玩家與遊戲中的動物仍然無法對彼此造成傷害。
歐陽 SOS 鐵辛盯著那條蛇觀察了一會兒,看著它頸部的鼓包在其一次次的蠕動中慢慢滑動到了腹部,然後他繼續向上,爬到了樹冠的位置。
四下搜索了一陣,歐陽 SOS 鐵辛並未發現任何種子,不過他也並不是很在意。爬上這裡來的主要原因是他想看看日落。現在時機正好,紅得非常純粹以至於讓人莫名安心的太陽剛剛抵達遠方地平線的位置。
歐陽 SOS 鐵辛在一根橫向的樹枝上坐下,然後迎著太陽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耳中蟲唱鳥鳴融合為一首自然的協奏曲,似乎在訴說著這個遊戲中最本源的真實。他睜開眼,想到這個世界是一個遊戲讓他略感不悅。他嘆了一口氣,開始向那紅色的圓形集中精神。落日開始沉入地平線,紅色也愈漸純粹,將天空中稀疏散布的雲也染上了同樣但帶著漸變效果的色彩。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人影。它正躺在這座山丘下延伸開的一片平地之外的一個小湖邊的綠色草地上,雙手似乎正放在頭後面,旁邊有一隻依稀可見的數字寵物正站在陸地與湖水相交處,似乎正在湖岸邊戲水。
歐陽 SOS 鐵辛感到有些不對勁,但一時沒想起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他也有些不高興,因為那個位於他和太陽之間的人影讓他分心了,讓他難以再靜下心來放空自己,讓自己與這片人造的大自然融合到一起。
很快,他就意識到了那不對勁的來源 ——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進入遊戲時選擇了單人模式,而《種瓜得豆》中並沒有任何人類 NPC,因此那裡不應該存在一個人影的。歐陽 SOS 鐵辛檢查了一下遊戲設置,確信自己確實仍處在單人模式。
困惑襲上心頭,讓歐陽 SOS 鐵辛失去了觀賞落日的興趣。
他沿著來時路爬下大樹,在經過樹的中部時,他發現那條蛇已經離開了,而在其呆過的地方竟然有一粒超稀有的黑色種子!光是這粒種子就價值不菲,更別說其可能長出的果實 —— 要知道黑色種子在玩家圈裡也被稱為「奇蹟種子」,因為其常常能長出非常稀有且屬性非常的奇蹟物品,比如速度非凡或戰鬥力爆表的星際飛船或擁有特殊技能的寵物。
這讓歐陽 SOS 鐵辛的心情好了不少。
爬下樹後,他喚醒了在樹下打盹的 Mojimoji,然後朝那個湖走去。
經過最後一棵樹之後,歐陽 SOS 鐵辛來到了草地邊緣,也終於看清了那個躺在草地上的身體的樣貌。
她有著一頭齊肩的黑色直髮,這些黑色此刻正展開成一個扇形躺在草地上。她穿的那件青色 T 恤上有一頭已為眾人熟知但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卡通熊,深藍色的短褲下面有一對纖瘦的腿,一雙白色運動鞋一塵不染。
她和海衛一上的殺人犯一模一樣,而她旁邊那隻正盯著歐陽 SOS 鐵辛的寵物也正是直播無人機看到的那隻橘貓。不僅如此,歐陽 SOS 鐵辛也清楚地記得自己曾在《皓月當空》的某個玩家自定義任務中看到過她。
歐陽 SOS 鐵辛的大腦本能地發出了警報,這讓他的角色身體本能地向後退了兩步。他想先藏到一棵樹後觀察一下。但就在這時,那隻貓叫了一聲,而那個少女臉上原本閉著的眼睛隨即睜開。她就像早已知道歐陽 SOS 鐵辛就在那里,立即扭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然後慢慢坐了起來。
歐陽 SOS 鐵辛雖然本能地感到不妙,但畢竟這是遊戲世界,而且其中也沒有任何攻擊機制,無法對玩家角色造成任何傷害,所以並沒有選擇逃跑。
他看著少女站起來,然後終於不再看他。
她拍了拍自己的裙子,又低頭摸了摸貓的腦袋,然後又開始盯著歐陽 SOS 鐵辛並向他走去。
歐陽 SOS 鐵辛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等待。
「你是誰!」當少女還有大概五米遠時,歐陽 SOS 鐵辛喊了一聲。
但少女並未回答,甚至沒有絲毫減速,依然盯著前方的男性角色繼續前進。
少女走到了歐陽 SOS 鐵辛面前,離他僅有 20 厘米遠。
雖然是在遊戲中,但對方也只是個陌生人,離得這麼近讓歐陽 SOS 鐵辛感到自己的舒適區受到了侵犯,更何況那個少女還在仔細地打量他的臉,但莫名的自尊感又阻止了他退步。同樣是由於這莫名的自尊感,歐陽 SOS 鐵辛也展現出毫不客氣的傲慢態度上下打量對方。他在心中暗想,不管對方究竟是否與海衛一殺人事件直接有關,又或是在那個事件之後跟風捏出的形象,這個角色的臉都捏得非常精緻,並且其細膩的表情說明對方多半還用了精準人臉捕捉技術或高精度面部表情合成軟件 —— 不管哪種,都不是便宜貨。
四眼相看之下,即使只是虛擬世界中虛擬形象,歐陽 SOS 鐵辛也開始感到尷尬了。「你想怎樣?」他挑釁地問,然後又想起這明明是單人模式,「你怎麼在這裡?」
少女的回答卻是舉起了右手。
「怎樣?」歐陽 SOS 鐵辛並不擔心,因為自己並不会遭到傷害。
少女的右手作手刀劈下。
就在少女之手擊中的瞬間,歐陽 SOS 鐵辛的視野發生了劇烈抖動,與此同時他發現自己竟失去了對角色的控制。兩秒鐘後,歐陽 SOS 鐵辛兩眼一黑,然後被彈出了系統。
歐陽 SOS 鐵辛深感不詳,趕忙重新登錄遊戲,卻發現自己的賬戶竟無法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