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本文由譯者擅譯自 Paul Park(保羅・帕克)的短篇科幻小說《If Lions Could Speak: Imagining the Alien》,原文來自 Lightspeed Magazine 2017 年 4 月刊(第 83 期)。但該文更早發表於作者的首部小說集《If Lions Could Speak and Other Stories》(2002 年)。譯文如有錯漏,皆是吾責。
對於這個主題,很多人都寫過東西,但最後只能承認失敗;我有什麼資格宣稱自己成功了呢?反對意見就像警察一樣排成一排:外星智慧事實上就是不存在。所以如果我們想要描述它,我們想到的也就只有我們自己,不會有其它任何東西。我們讓外星人說的話語、讓外星人獲得的感受、讓外星人持用的工具又能是什麼呢?也不過就是受限於我們自己的話語、感受和工具。即使我們能夠構想些不一樣的東西,我們又怎麼能將其表達出來,讓人類能夠理解呢?而要是人類不讀我們的作品,我們又怎麼大賣特賣呢?
你並不能想到超出人類思維的東西。另一方面,外星智慧概念是許多科幻小說的創意源泉,幾乎每個作家都會嘗試描述它,但這個目標其實難以達成。你經常會看到有作家在創造外星故事時沮喪地碰壁,最後只得轉回寫人類。外星智慧已經成為寫作圖景的一部分,是作家們要去經歷或克服的部分,同時也能讓我們明白自己某些方面的問題。科幻文學這個領域能夠相當自然地分成幾個大類,但就算那樣它們在這方面還是有共同點。
舉個例子,我們有不少故事寫的是「他們來這裡」,即某個高技術種族來到地球。一般來說,這個種族具有侵略性。大多數情況下,無需過分強調,他們是一群殺人狂。至於人類嘛,一開始處於劣勢,但最終能獲勝,原因無外乎是某種情感方面的東西,這是侵略者無法匹敵的某種「人類特性」。接下來就是人類自我喝彩。
還有另一類故事寫的是「我們去那裡」,也就是我們的技術水平優於某種簡單純樸的、無攻擊性的種族。這種故事的人類通常分成兩大陣營 —— 倡導暴力的與不愛暴力的,而故事的敘述者則屬於後者陣營。但矛盾的情況出現了:這個人類對外星人了解得越多,他就越堅信自己最「人類」的本能,而這種本能最終會贏得勝利。接下來就是人類自我喝彩。在這兩類故事中,不管是在這裡還是那裡,發生的成長都是人類的成長。外星人則什麼教訓也沒學到。
這是兩大類情況。這裡還有另外兩種:
有時候,當某位作家構想一個外星種族時,他會推斷如果人類與外星人的形態一樣,那麼人類會是怎樣。這位作家會問自己:如果有兩個腦袋會怎樣?要是有六套相對應的生殖器呢?又或者如果有成千上萬年壽命呢?有時候作家會非常認真地進行這種形態構想;我的意思是為了得到這些基於人類形態改編的條件,作家會花功夫設定一些伪科學。而有時候作家會隨機選擇外星智慧的形態,或是為了劇情效果而考量。
在另一些情況下,作者會想像外星智慧是放大、增添或移除了某種心理或情感屬性的人類。也就是說,這種外星人與人類很相像,但是他們卻非常地貪生怕死或者毫不畏死,又或者會突然暴怒。又或者他們會與你我一樣,只是他們有心靈感應能力或者他們其實沒有靈魂。這種類型的外星人通常與人類形體相似,但是又會有某種細微差異。舉個例子,他們的耳朵可能是尖的。
基於奇異形態和幾乎就是人類這兩種情況,有這樣兩大類進行推斷寫作的類型;如果將其過度簡化一下,我們可以將其稱之為「美國模式」。重申一遍,過度簡化地定義一下:美式科幻小說往往由情節驅動,而且上述類型的外星人能適當地融合進慣常使用的情節場景中。也就是說,外星人的外異感可以出現在故事中許多地方,只要不威脅到故事結構本身或讓情節變得無關緊要就行。
讓我們把第二種類型稱為「歐洲模式」,但是我思考得越多,這種區分方式看起來就越蠢。也不管啦 —— 我們既然已經定好原則,就要堅持下去:在歐洲模式中,外星人的陌生感以及我們在理解他們方面的無力感變成了故事的中心。如果作家不介意這樣描寫,那就可能寫出很棒的故事;舉兩個例子:《索拉里斯星》中的有知覺海洋以及 JH・霍思尼1描繪的用閃光照亮的水晶圓柱。但是,在圈外人看來,這些作品不可避免地都被視為難以理解的怪異之作。溝通方式的缺乏成為這些故事的主題,所有其它情節元素和結局都靠邊站了。然而儘管你避免了擬人化、情感描述和固有錯離感的問題,但你卻沒法再去描述外星智慧或與之溝通了。你只是把這部分工作推給了你的讀者。事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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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一想到這些懶惰的歐洲作家,我就感覺氣不打一處來。我不再看這份草稿,越過電腦看見勞拉正站在門口。現在很晚了,我也坐在自己的桌前。她一直在看電視 —— 笑聲、掌聲讓我時不時地意識到這一點 —— 而現在她在這裡,穿著白色睡衣站在那里。她是來打擾我的,這讓我鬆了一口氣。
今天一天我都心律不齊,我想這是抽象思考的壓力所致,這對我來說是很不自然的現象。我沒和勞拉談過我的症狀,因為她有疑病症。儘管如此,有她在身邊還是讓我放鬆了許多。就算最糟糕的情況出現,她也能送我去醫院。但要是我在自己的桌前突發心臟病,而我的妻子卻坐在樓下的房間裡不知不覺,那該是多麼地可悲啊!
她一開始什麼也沒說,只是在我假裝工作時倚在門口晃蕩。我沒再繼續向上看。我沒看她的眼睛。那天她和我吵了一架。我將要去柏林而她對此很氣憤,氣憤的原因是我沒問過她就定了計劃,也完全沒有想一下她可能也想去。但這一年來,她的病情越來越糟,並且在過去六個月裡她都會毫無預警地在最後時刻取消一切計劃:即便是去朋友家拜訪或去看電影(這是最近發生的事)。我也恼了,訂了一張單人機票,這傷了她的心。這就好像是我對她沒有信任了,但我確實沒有。當然,她害怕自己一個人呆一周。
現在她站在那里,我因為無視她而感到內疚。而我無視她的原因是我因為機票的事而感到內疚;不管是不是因為心理作用導致的,但她的症狀卻是真的。確實如此。我本應該假裝更信任她一些。
「你要來睡覺嗎?」她問道,我試圖搞清楚她想表達什麼。她的意思是想讓我去?通常情況下我會那樣想,但她的語氣中還有點別的東西,像在暗示她可能更希望自己躺在被子下失眠而我在另一個房間工作。也許她會在半夜兩點或凌晨四點過來在我身邊逗留一陣,每一次都更加心煩意亂和心不在焉,每一次都在刺眼的電燈下愁眉苦臉。
在我糾結這句話時,她離開了,去了浴室。我回靠在椅背上。但我的思路已經中斷了,此外,現在絕望感也成了威脅,要壓垮我的論文論點。在這樣一個其他人類都神秘莫測的世界裡,甚至我們連理解自己都困難重重,我們又怎能去討論這個主題呢?只是寫下我們自己十分钟前的感受都需要巨大的想像力。
仿佛被這種消極的思潮釋放了,我有了新的想法。我一直在避免它們,因為我計劃的論文是一篇樂觀的文章:一開始先斷言不可能,同時暗示甚至表明我們可以合理地描繪出外星意識。但我的樂觀取決於不記憶過去,取決於正視未來。多年前我曾寫過一部小說,而且我曾對它寄予厚望。
我寫的大部分書都不是始於頭腦中的任何想法。但這一本卻是始於一個想法,一個情節,我將其寫在了書的開頭。我要寫的是終極的外星智慧故事,而我的計劃是這樣的:在這本書的推進過程中,視點角色要經歷從人類到外星人的變化,而且她將引導讀者領略一個逐步異化的意識。
在一個已被人類長時間殖民的星球上,通過基因剪接、整形手術以及最重要的她每日服用的精神藥物,原生種族中的一員被轉變成了一位人類女性。這種藥物會關閉大腦的某些功能區域,還能調整其餘大腦功能使之僅在一般人類心智活動範圍內運作。這位女性是其自身種族的一位社會精英,對她來說,那些未使用藥物的種族成員非常可怕而且無法理解,就像他們在我們人類眼中一樣。
但在這本小說的開頭,這位年輕女性的藥物供應被切斷了。到小說結局時,她已是另一種不同的生物,有著不一樣的思維方式。因為她是視點角色,所以讀者能夠見證她內在的轉變並且適應這個過程。我想的是任何拿起這本書並讀了最後一章的人,假如這位讀者沒讀其餘部分,那麼他會完全無法理解。這本書會在推進過程中逐漸引入新的詞彙來描述話語、感受和概念。
最後發表出來的文本沒有實現這樣的雄心壯志。
現在我發現我自己在聽勞拉清潔牙齒的聲響。這是個精細的過程,要持續十分鐘並且需要專門的設備。那種聲音讓我惱怒 —— 奇怪的咯咯聲。當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刷牙的方式和其他人一樣。從各方面看她都是一個普通正常人。
很快她又一次赤腳站在了門口外,倚著門框,我抬眼看她並且帶上了微笑。「進展如何?」她問。
我耸耸肩。「我在想我是不是該談談《塞勒斯提斯》2。」
「我喜歡那本書。」
我嚇了一跳,抬頭看去。她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瑟瑟顫抖地站在門口,雙手交疊握緊了雙肘,但我卻並不覺得冷。「它沒有達到我想要的結果。」我說。
「你是什麼意思?」
「沒有概念上的突破。」
她笑了。「你很幸運,那不是人們讀書的原因。」
我有些氣惱,閉口不言,而她還在繼續:「故事並不是用來搞概念突破的地方。」人們閱讀是為了感受事物,這不同於理解事物。也許又剛好相反。如果人們在乎的是理解事物,那麼他們就會讀學術論文來尋開心了。」
「嗯,我在寫的就是一篇學術論文。」我說,「我想說的是那些還不為人知的東西。」
「那進展如何呢?」
我無視了這個問題,沒有回答。
勞拉走進了房間,她把我的一些文件推到一邊,蜷縮著爬上了我身後的床。當她把自己的腿拉上床時,我看到它們又長又細。「我不敢相信你會在盛夏去德國。」她說,「這時候那裡風景正好。」
我轉過椅子直視著她。她身邊有幾張便條紙,她正將它們從枕頭上拂下去。她抓起其中一張。「如果獅子會說話,」她讀到,「我們也沒能力理解它們。」
「如果有疑問,那就引用維特根斯坦。」我嘆了口氣。
與勞拉的問題以及我們關係中的核心問題是:她比我要聰明得多。「或者剛好與維特根斯坦相反。」她立馬就反駁了。「任何無法言說的東西,你都必須間接隱晦地表達 ——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東西。」
勞拉患有失眠症,還有其它一些疾病。她在白天時非常疲憊,過了午夜卻又精力充沛。在窗邊燈光的照耀下,她的臉頰泛著紅光,她的手指動個不停。她有個習慣是把玩自己耳朵下面的一縷頭髮。當她看著我時,她的眼睛專注而熱切。在那一刻,我想像如果她能坐下來寫《如果獅子能說話》,她能在大約二十分鐘內完成。
在她大部分人生裡,她的批判技能都是指向外部的。她幫助過我理解這個世界、我自己、甚至我的作品。但在過去的一年裡,我看著她將這些分析武器對準了自己,我想這帶來了嚴重的傷害,但她卻不會這樣說。
她天性獨立且多疑,現在已經有了一位心理治療師、一位針灸師、一位按摩師、一個互助小組和一位草藥師。就好像她是一輛反覆無常的賽車,需要一個專家團隊才能保證她上路行駛。
她失業了,也失去了對周圍環境的興趣。我也是,自從我開始依賴她以來,我時常感覺自己在社會潮流的迷霧中徘徊,很容易因為突然出現的東西而傷害到自己。因此當我現在聽到她試探性地進入思想世界時,我獲得了一種充滿疑慮的解脫感;要知道她曾經非常樂於把玩思想世界。「你知道小說是一種間接的藝術形式。並不適合用來討論政治或理論或任何形式的概念性思想。否則它就是在假裝談論這些東西,因為它真正的主題都無法清楚地傳達出來 —— 我指的是感受和情感。這就像是一個魔術。你將手中的東西展示出來,而你試圖將其變美。但是你做這些事情的力量卻來自其它地方 —— 我對天發誓,你知道這一點!你為什麼要遷就我?別遷就我。」她的淚水突然湧了出來。
正是這樣的分享快樂與苦痛的時刻讓我們感覺與他人最親近。但當某人被我們無法體會的情緒突然抓住時,那就很容易感到疏離。我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前後搖晃,研究著勞拉臉頰上的淚水和她盈盈的雙眼。在這樣的時刻,我意識到了自己的身體 —— 我出汗的手掌按在椅子上的感覺。
大多數人都知道,在幾次簡單的重複之後,像是「頭盔」或「不錯」這樣的普通詞彙會失去所有意義。對我來說,勞拉現在說的話聽起來就像是那樣的。我困惑地盯著她的嘴,那張美麗又饱滿的嘴,有著一口漂亮的大白牙。
「有時候我感覺你不是一個真正的人類。我說的是感受和感覺 —— 我是說,你還有任何什麼感覺嗎?為什麼你不說話?請說點什麼。你現在好像離我好遙遠。」
研究著她,試圖理解她,我的作品又填入了進一步的劣勢,這不會讓敏銳的讀者感到驚訝。勞拉是對的 —— 我沒有一點人性。我是一個空心人,一個圓圈的立面。你甚至可以說「保羅・帕克」這個概念也是錯誤的,是一個我越來越難勝任的角色。我心跳加速,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好像她的話讓我緊張症突發。也許她的話之前也讓我這樣過 —— 這不是第一次了。
當我說「空心人」時,我就是指的字面意思。某些時候我的內心就像是一個俘虜,我的人性凍結和限制在了一個狹小的空間內。我的身體功能就好像是由其它力量在執行,我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我看著它們沿我的突觸爬上爬下,移動著我的嘴唇、舌頭和手。當它們不再做這些任務並開始互相爭執時,我就什麼也做不到了。
「我只希望我能感覺到一些同理心,」勞拉說,「只是一些人類的溫暖。我知道我的問題讓你很累 —— 嗯,我自己也很累。你以為我一遍又一遍地經歷這些事情很快樂嗎?我會在半夜醒來,就好像窒息了一樣。所以當你說你要不帶我去遠行,我會感覺那麼受傷。因為我害怕你可能再也不回來了。而如果你真的確實要永遠離開我,你就是會說那樣的話。就直接冷冰冰的一句:『我就自己去。』不會再有任何討論餘地了。」
她在說些什麼?在這樣的時候,我能聽到體內嘈雜的聲音,這在多年前我寫《塞勒斯提斯》時就已經開始了。「好書。」它們說,「爛書。」在我絞盡腦汁思考外星智慧問題的那幾個小時裡,就好像是我對來自上天的流溢之物3敞開了自己。隨著時間推移,它們在我體內活了過來並且越來越多,因為我也歡迎它們進來。我會給它們起小巧可愛的名字。因為它們是,或至少我認為它們是,我自己想像力的產物,所以我並沒想到它們會聯合起來或密謀反對我並把我變成了囚徒,而它們卻去破壞我的生活。難怪勞拉的病越來越嚴重,也越來越神經質。我沒能保護她。
他們中的一員來自一個我稱為雷普頓4的星球。在我們搜尋地外智慧生物時,我們希望聯繫上某種較大的、與我們自己差不多尺寸的存在。但那些在我體內移動的生物卻非常小。比如說其中之一,她的名字是「月光」,現在正閃著亮光穿過我肺部的風室,那里正在舉行一場集會。她移向發言人的椅子,那正適合她。空中懸吊著一個小小的水晶瓶,其中有一粒光點在閃爍,就像一隻螢火蟲。
在擁擠的大廳中現在只有一片寂靜,與會代表們正在各就各位。月光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粒光點上;她是這裡的重要人物,受人敬仰。一個影像出現在每個微型意識中,也出現在了我的意識中。在隱約閃光的水晶瓶後的高台上,一個巨型身影正在成形,我認出那是我自己。
與會代表們花了不少時間討論這些影像。對他們來說,我的問題和思維過程是引人入勝的趣事來源。在描述我時,每一個意識都有各自不同的描述方式,我覺得其中月光的描述是最好的:這個人物身處牢籠之中,他移動速度很慢,因為他的手腳上戴著鐐銬。他睡著了。他經常睡覺。
正如這個影像本身所暗示的那樣 —— 我猜對我們所有意識都是如此 —— 思想也出現了。我想,在這個群體中,「思想」是恆定不變的,也許就只有一個。我將這個人物稱為「普羅透斯怪5」,因為其超乎尋常之處並不在於其實際形態 —— 是讓人深感尷尬的赤裸;而在於其變化的方式:持續不斷卻又讓人難以察覺。但又不是無法察覺 —— 這種感覺就像是盯著鐘表上的分針看。有時候這個人物全身遍布毛髮,然後其毛髮又會逐漸消退並被吸收。或者有時候它碩大肥胖,然後肉又會流失掉。有時候它面容沉重又兇惡,有時候卻陰柔和善。有時候它會長出爪子或鱗片,乍一看就像是一隻蜥蜴或一頭熊。但是我總能認出我自己。
現在我看到那個生物的下巴變軟了,就好像裡面的骨頭正在融化。我看到它的胸部慢慢膨脹。但現在月光拉走了我的思緒,現在我正在看高台上的其它東西,那是一台小型計算機或機械 —— 一個邊長大約三英尺的立方體。它正哔哔作響,燈光閃爍。
從月光那裡,我感覺是出了什麼問題。我自己是對機械一竅不通。但是咔哒聲音變弱了,燈光也比以往更暗了 —— 我現在看出來了。其他人也看出來了。其中一位與會代表 —— 我叫他阿銳6—— 站在他的椅子上,揮舞著他的爪子。
月光之所以行事有效,是因為她不會告訴你去想什麼。那種緊迫感是由內而生的。就好像是被投射到了大廳頂部的螢幕上,我可以通過雙眼看見勞拉,而且我看到了她那漂亮的嘴。她的嘴唇上方有一個斑點。我聽見她的聲音在我內心空蕩蕩的空間內回蕩,而一切都靜止不動。神經節在陰影中翻騰扭動,這卻毫無作用。我不能移動我的手臂。
「想要從你這裡看到點人性,這樣的要求也太過分了嗎?我只想要幾句話,一點安慰。你有多久沒親過我了,或者把我搂在你懷裡?我發誓我覺得你有時候就像個機器人。要麼就是因為你真的什麼都沒想,要麼就是你在監視我 —— 記錄數據好以後用來對付我 —— 跟我說話!說話啊!我們一起在這座房子裡面走來走去,有時候我們一整天都不和對方說半個字,這感覺就好像是我很飢餓。就感覺像是我餓得要死了。」
我眨了一下眼睛。在我下方的會議大廳中,現在正一片混亂,而且我看到了原因。六個彩燈板排列在那個立方體的頂部,而現在其中兩個熄滅了。其餘的光線也很弱。牢籠中的囚徒似乎已經膨脹成了一個氣球。鐐銬旁邊,他手腕和腳踝處的肉腫脹不堪。
阿銳揮動著他的觸角。他的爪子發出刺耳的刮擦硬殼的呲咔聲,我還聽到了他發出的頻率高到幾乎讓人無法聽聞的尖叫呼喊。「殺!」他說,「你去殺!」等等這樣的話。我挺喜歡他,因為他是可預測的。我感到我的手指在我的椅子扶手上抽搐和痙攣,就好像它們有了自己的想法。勞拉是一個漂亮女人,尤其是她的手臂和脖子,細美白皙。我認為她想要我撫摸她。我會撫摸她的。
許多與會代表都來自擁有某種單一超高科技的種族,但阿銳沒有。他喜歡小工具。小工具懸浮在他周圍,那都是些由少量分子構成的微型機器 —— 我猜想那是自我保護裝置。當他身體有所動作時,它們會在他的腿和爪子周圍移動。從某些方面看,他就像是一隻小龍蝦。
月光安慰著他,向他展示著我看不見的圖片。但他對此很厭煩。現在,突然有一群小機器蟲向水晶瓶猛衝而去。但當它們靠得太近時,它們砰砰地爆開了;它們是被空氣中的某股電流擊殺了。還有其它的機器蟲像蛋一樣在阿銳尾巴的褶皺中形成。
過去有時候,深夜時我會清醒地躺在勞拉的身邊,聽著她的鼾聲,月光會帶我參觀這個大廳,同時在與會代表發言時介紹他們。我會看著一個小生物,看它爬上發言人椅子。信息會自動顯現,這是月光的工作。當我學習時,這個生物似乎會膨脹成長,我也會注意到它的細節。「在那里,你看。沒有眼睛,沒有嘴 —— 他完全是靠氣味。那些是他翅膀下一排排的發射器和接收器。當你說話時,你能看到它們像藤壺一樣開開合合。它們將話語變成氣味,以便他能理解。別放屁 —— 他會認為你瘋了。」
不,這個聲音不是月光的,儘管它常與她相伴出現。我把這個聲音稱為多蘿西7。她說話隱約帶著歐陸口音 —— 也許是法國口音。她沒有一點月光的冷靜客觀;她總是在尋開心。她會在我的耳邊叽叽喳喳:「那個家伙是個蠢貨。不要放心上。」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她是那幾個似乎沒有物理具身的存在中的一員。儘管如此,她說著有如此濃重口音的英語還是很奇怪。正是她提議了所有這些生物的名字。
現在月光已經讓出了椅子。這時候另一個生物現出了實形,這是一個小小的人類形象,多蘿西把他叫做工蜂。
「哦,天呀,」她說到,「我們就需要他。」
工蜂的嘴沒有牙齒,軟言軟語地說:「我…… 這應該很顯然、明顯、清…… 清…… 清楚、明…… 明…… 明白、容…… 容易…… 容易理…… 解……」
轉譯員在地板上坐成一圈。每當有話語傳來,他們就開始叽里咕噜和打手勢。但當工蜂說話時,他們默然不動,只是等著。「…… 我們正接近、遭…… 遭遇或引起一場危…… 一場危機或劫…… 劫難,一場災難。我是…… 說或是指或想表…… 想表…… 想表達的是我們的宿主、我們的受…… 受害者、我們的朋友、我們的實驗…… 實驗…… 對象…… 的生命或存在,他一直都是那麼…… 那麼…… 那麼好的…… 樂於接受我們的…… 快死的…… 死人……
在他身後,囚犯醒了。他的鐐銬周圍的肉都鼓起來了,他的手腳都在流血。「嗷,」他說,「我好痛。」一如既往地,他、他說的話、他那顯而易見的實誠都讓我感到尷尬。眼淚從他的眼睛滑落。他自己頭腦簡單,不會感到尷尬。有時候我還看見他手淫,這會讓一些生物沉默,卻又會讓另一些喝彩。
他的手臂和肩膀看起來就像大山,但他還是無法掙脫鎖鏈。鮮血從他的手指滴落。他的嘴裡長出了獠牙,他開始咬他的手腕,同時抓扣自己的腳。那台計算機在他身邊閃光,上方的螢幕突然亮了起來。
我的家族都心臟不好,而我的心臟現在跳得飛快。會議大廳的柔軟牆壁發出了不詳的撞擊聲,但現在我的呼吸聲正在漸漸平息。「好吧,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勞拉說,「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在什麼時候會感覺很受傷。我知道一部分是我的錯。當你這樣時,我會忍不住靠近你,因為這讓我心痛。但是之後呢,我知道你會陷入被動 - 主動的惡性循環 —— 這是我們的死亡,你能看到這一點嗎?」
「殺,殺,」阿銳力勸道,而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手指的顫動。小機械蟲蜂擁而出,抓住了工蜂,將正在拳打腳踢的他向後拖回了椅子上。我看到月光在閃光,她想控制住這愈漸混亂的場面:在曲線排列的排排座位中,與會代表們正在討論這個情況有多嚴重以及對他們自己的風險。其他有些更吵鬧的代表已經開始打架了。發言人椅子前方的空地上擠滿了掙扎的小身體。我認出了牛糞和蛇,其實是多蘿西讓我注意到了他們。蛇僅存在於一維空間,這讓他很容易隱蔽自己。他和對手正兇惡地相鬥,但卻沒有碰到身上任何一個點。
「而蠢貨們都還坐在座位上,」多蘿西模仿體育播音員的聲音繼續喊著。她是指更下面的一圈座位,那是為時間有限的代表們預留的。有些代表會間歇性地出現和消失。有些則慢得像石頭:所有的生物存在對他們來說都像是分針一樣。其他有些活得像是果蠅,有的甚至更快。某些代表會經歷時間倒流 —— 他們知道這個故事會如何結束,但卻要茫然地向其起始條件摸索。還有一個來自完全沒有時間的星球,因為那裡的引力非常大。
多蘿西稱他為麻古先生8。他是一個矮胖的小家伙,來自一個沒有因果關係的世界,由於這樣的背景,這些控訴總會讓他持續不斷地感到困惑。但現在,有史以來第一次,他點頭微笑起來:這是個糟糕的跡象。看著他,我能體會到我的情況有多麼嚴重。我的心跳聲就像撞車和大浪拍岸的聲音,柔軟的地板在我們身下顫動。「啊,哦。」多蘿西說,同時一個旋轉的圓形、一個彩色的風構成的漩渦在風室中成形。所有代表都停止了說話,也不再互毆,漩渦發出轟鳴聲。這個由風或煙或雲構成的漩渦轉變成一連串微妙的色調:灰的玫瑰色、黑的薰衣草色,同時還有怪異的香味湧向我們。而在這個螺旋的中心有燈光在閃爍,所有與會代表都靜止不動。他們沒法動,但阿銳除外,他從自己的椅子上爬了下來。他許多手中握著扳手和螺絲刀。
在那漩渦的上方,我們聽到了勞拉的聲音。「好吧,」她說,「就坐那裡吧。如果你真的想傷害我,你就直接閉上眼睛算了 —— 是的,是那樣。就是那樣。那些事情除了我的治療師外我沒跟任何人說過,我對你說時你為什麼不睡覺呢?而且我都不記得我和她說過,後面她提起我才想起 —— 你以為人們會無緣無故變成他們現在的樣子嗎?就只是混雜在一起的欲望和思想?是的,你就是那樣想的,我知道你是,因為你根本沒辦法審視自己的內心。你心中有些東西封閉了 —— 我可憐你。我真的可憐你。我可憐你,因為在我變得更好時,你永遠不會變得更好。你再也不會進步。你再也不會改變。但我知道我過去經歷的事情造就了現在的我 —— 有因有果,一次接一次。但是如果你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那麼你就可以改變。所以現在讓我告訴你是什麼把我帶到這裡來的,這個我和一個如此封閉的男人生活的地方,他在我對他說話時居然真的閉了眼,閉上了他的眼睛,痛苦地愁眉苦臉,就只是因為我在對他說話。不重要了。讓我告訴你……」
勞拉的聲音逐漸變小,現在我再也聽不見了。我只能聽見呼嘯的風聲和牆壁的震顫聲。而且我也沒有閉眼睛。我正看著高台上封閉的牢籠,其中的動物或人現在已經非常巨大。他正因鐵箍帶來的疼痛而哭泣。眼淚沿他多毛的臉頰流下。但同時他又很憤怒,他鼻息噴湧,唾液橫飛,獠牙咬在一起咔咔作響,他緊抓著牢籠鐵杆,用力地前後搖晃身體,直到籠子跟他一起晃起來。牢籠傾倒時發出了不詳的撞擊聲,與此同時鎖鏈崩裂,鐐銬也破開了。多彩的漩渦在房間中心轉動著,只有阿銳在移動,他攀爬上了高台。現在他來到了那個閃光的立方體前面,他用螺絲刀打破了立方體頂蓋,然後將爪子伸進了腔室;我能看見裡面的線纜被拆開。燈光熄滅了,籠中的巨人抓緊了左手邊,搖搖晃晃地,然後倒下了。在他倒下的同時,他已經開始縮小和變軟了。他死了,他就像是面團狀的無毛的我。
隨著這個空心人的坍塌和陷落,現在崩亂出現了。房頂塌陷下來。會議大廳一片黑暗。出現了燈光和閃光,那是與會代表們正四散出逃。他們堵住了我的喉嚨,所以我無法呼吸。即使是在這樣的災難中,一些代表在閃光離開前還是會和我道別。「哦,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 —— 這段時間很好。」他們說,「充滿歡樂的甜蜜之家。甜蜜的生活之地。」但有些代表被困住了,有些被壓死了。牆壁的震顫停息了。
又有一個逃了出來,她嗡嗡作響,就像微型蜜蜂,聲音太小我幾乎聽不見。她設法穿過了我鼻中的叢林。「這段時間很好,」她說,然後飛出去,經過了電腦螢幕前面,那裡「如果獅子會說話」的文字發出責備式的光,這是再也無法完成的文章。勞拉看不見,也不會去看。現在她終於開始擔心了,當窗戶裂開時,她非常驚訝:一個小洞就像一個子彈孔,在玻璃上製造了一道裂縫。然後那隻小蜜蜂向上飛入了漆黑的夜空,與厚重如泥的空氣和重力作戰;她是一個微小的光點,上升並積累速度,也聚集著質量,為長途旅行裝填氫燃料。然後她進入了更明亮的道路,穿過了大氣層,開始了漫長的太空之旅。回首望,她可以看到展開的世界,但不是雲團之下的藍色球體 —— 完全不像那樣。她看這個世界的方式完全不一樣,她看到的世界揭去了人類自我參照的幻象,那些自命不凡的投影和想像之物。她看到一片廣闊平坦的平原,上面覆蓋著一層數英里厚的粘稠果凍 —— 不,實際上,她沒有看到那樣的景象。她看到一個倒放的大碗,其表面遍布水龍卷 —— 也不是看到這個。她看到一塊亮瞎眼的石板,上面記錄了某些數值常量 —— 不可能是那樣啦。她看到的不是一個世界,而是億萬世界,每個世界都封閉著,緊鎖著,寂靜無聲 —— 非也。她看到了讓人驚嘆不已的天堂,其中有湖泊和山脈以及暖暖的風,巨大的男男女女在長草叢中縱情狂歡 —— 不,我自己個人不相信她看到的東西是這樣的。當然,這裡我們已經抵達了這個故事的極限,這是死亡都無法穿透的邊界,除非它其實可以。在這個世界的外部,有一張用鏡子做的皮膚,而我們的小夥伴正在上面施加壓力,把它頂得凸起來;它奮力施壓,急切地想要回家。
這就是這個故事的終結之處,或者說理應終結的地方。它不能終結於那張鏡面皮膚上破了那怕最細微的一个口子,也不能終結於那個小生物閃爍著穿過那張皮。但可以確定在另一邊,她會飛得很快。也許在每一個光速的倍數時,她會再次停下來,等待我們的想像力趕上她。也許在遙遠的未來,她會安全地降落下來。那裡會有一片神奇的、沒有色彩的森林,只有灰白的葉片從灰白的山丘落下 —— 對她來說並不奇怪。在這些樹下,會有長著毛的黃褐色野獸在咆哮。它們會張開嘴:「讓我們在這裡開開眼。蛋破蛋不破。對於所有在苦水池中隨波逐流的人來說,幫助是一種寬宏大量的噪聲。鳥兒飛來繞去,然後繞來飛去,而且如果你邁步,就會有階梯。如果你觸碰,就會發生什麼。所有幸運兒的運氣。」它們說,而我們將幾乎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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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ot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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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H. Rosny,據維基百科,JH・霍思尼是 Joseph Henri Honoré Boex (1856–1940) 和 Séraphin Justin François Boex (1859–1948) 兩兄弟共同使用的筆名。他倆共同創作了許多小說,涉及自然、歷史和幻想等主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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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譯為《塞勒斯提斯》,也許可以意譯為《天》或《天道》之類的,這是作者於 1993 年發表的一本科幻小說。但這本書似乎發布過兩個不同版本,即《Coelestis》和《Celestis》。其中緣由我就不去深究了,但似乎前者是拉丁語,後者則是英語寫法。書中內容在文中也已有簡單介紹。據我搜索,目前該書並無中文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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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我搜索到的結果,emanationism 是指流溢說,乃是「新柏拉圖主義代表普羅提諾提出的神秘主義學說,認為 “太一” 是萬物的本源,它先後 “流溢” 出 “理性”、“靈魂” 和物質世界,對諾斯底主義和中世紀基督教神學產生影響。」具體可以參考 wikiwand 及這裡的更詳盡的解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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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pton,意思是「輕子」。據維基百科,輕子是一種不參與強相互作用、自旋為 1/2 的基本粒子。電子是最為人知的一種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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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teus monster。據維基百科,普羅透斯(Πρωτεύς / Proteus)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早期海神,荷馬所稱的 “海洋老人” 之一。他的名字可能有 “最初” 的含義,因為希臘文 "protogonos" 表示 “最早出世的”。最初並沒有提及他的家系,直到後來的神話學者才將他歸為奧林匹斯神波塞冬的後代,或者是涅柔斯和多里斯之子,或是俄刻阿諾斯同一放牧海豹的奈阿得斯所生。他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但他經常變化外形使人無法捉到他:他只向逮到他的人預言未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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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rpi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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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蘿西,據維基百科,Dorothy is a female given name. It is the English vernacular form of the Greek Δωροθέα (Dōrothéa) meaning "God's Gift", from δῶρον (dōron), "gift" + θεός (theós), "god". 也就是說,這個名字帶有「上帝的禮物」這個含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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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 Magoo,據維基百科,Mr. Magoo (known by his full name: J. Quincy Magoo) is a fictional cartoon character created at the UPA animation studio in 1949. 麻古先生視力下降了很多,但他不知道或者他頑固地不願意承認這一點。2002 年,TV Guide 將麻古先生評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五十個卡通人物》的第 29 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