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hilip K. Dick(菲利普・迪克)
译者:虫子游戈
多年前我看过一部电影《预见未来》,其中尼古拉斯・凯奇扮演的主角克里斯・约翰逊具有预测未来的能力。近日我才发现这部电影是根据菲利普・迪克的小说《The Golden Man》改编的,于是我找来看了一下,发现除了一些角色姓名和预测未来的能力之外,这篇相当精彩的小说和电影关联并不大。而我又没能在网上看到这篇小说的汉译版,于是决定自行翻译一下这篇已经进入公有领域的小说。我使用的原文来自 Wikisource。《The Golden Man》最早于 1954 年 4 月发表于《If》杂志(这里有个电子副本),发表时带有插画,作者是 Kelly Freas,也一并转载于文中。中文版全文约 2 万字,阅读大概需要 1 小时。
「這裡一直都這麼熱嗎?」推銷員問。他詢問的對象是便餐櫃檯邊和靠牆那些破舊隔間裡的所有人。他是一位笑容和藹的肥胖中年男人,穿著皺巴巴的灰色西裝和浸濕汗水的白襯衫,領結鬆垂,戴著一頂巴拿馬草帽。
「只有夏天這麼熱。」女服務員回答。
其他人都沒有動靜。其中一間隔間裡,一對十幾歲的男孩和女孩目光專注地凝視著對方。兩位工人捲起袖子,露出黝黑多毛的胳膊,正在吃豆湯和麵包卷。還有一位滿面風霜的瘦弱農夫。一位身穿藍哔叽西裝和背心、戴著懷錶的老商人。一位喝著咖啡的長著深暗老鼠臉的出租車司機。一位剛走進來放下包袱歇腳的疲憊女人。
推銷員拿出一包香煙。他好奇地環視著這家髒亂的咖啡店,點燃一根煙,然後把自己的雙臂放在櫃檯上,對身旁的男人說到:「這座城鎮叫什麼名字?」
那個男人咕哝一聲。「核桃溪。」
推銷員喝了一會兒可樂,圓胖的手指間隨意地夾著香煙。不久後,他把手伸進外套,取出一個皮錢包。他在卡片、紙片、零碎的筆記、票根、無盡的零碎物件和肮髒的碎屑中若有所思地翻看了好一陣,最後拿出了一張照片。
他微笑著看了看那張照片,然後開始咯咯出聲,那是一種口水刮擦的低沉聲音。「看這個。」他對身旁的男人說。
那人繼續讀自己的報紙。
「嘿,看這個。」推銷員用手肘輕碰了他一下,然後把照片推給他。「你覺得這個咋樣?」
那個男人惱怒地瞥了一眼那張照片。這是一張腰部以上的半身照,上面是個裸女,大概三十五歲的樣子,臉朝向一邊,身體白又鬆弛,有八個乳房。
「見過這樣的嗎?」推銷員咯咯笑起來,紅色的小眼睛像在跳舞。他的臉上綻放出淫蕩的笑容,又用手肘碰了碰那個男人。
「我之前看過的。」那個男人感到厭惡,又繼續看報紙。
推銷員注意到那個瘦削的老農夫正在看這張照片。他和善地將照片遞給他。「你覺得咋樣,老人家?相當不錯,對吧?」
農夫鄭重地審視著這張圖片。他將它翻過來,仔細看了下背面的折痕,又再看了一眼正面,然後將其扔給推銷員。照片從櫃檯上滑下來,翻轉了幾次,正面朝上地落在了地板上。
推銷員將它撿起來,然後擦了擦。他小心地,近乎溫柔地,將它放回自己的錢包。女服務員瞥了一眼,眼睛閃爍了一下。
「真他媽贊,」推銷員眨巴著眼睛評論說,「你不這樣覺得嗎?」
女服務員無所謂地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在丹佛附近見過很多這樣的。一整個殖民地。」
「這就是在那兒拍的。丹佛 DCA 集中營 [^1]。」
「還有活的嗎?」農夫問。
推銷員發出刺耳的笑聲。「你開玩笑哟?」他的手快速一揮。「已經沒啦。」
其他人都在聽。甚至隔間的高中生也不牽手了,而是坐直了身體,睁大了眼睛,一臉著迷。
「看到過一個有意思的品種,在靠近聖地亞哥那裡。」農夫說,「那是去年某個時候。有蝙蝠那樣的翅膀。是皮膚,不是羽毛。皮膚和骨頭翅膀。」
老鼠眼的出租車司機插嘴了:「那算啥。底特律有一個有兩個腦袋的。我在展會上看過。」
「活的嗎?」女服務員問。
「不是。他們已經把它安樂死了。」
「在社會學課上,」那個高中男生大聲說,「我們看過它們很多品種的錄像 —— 來自南方的帶翅膀的品種,在德國發現的大頭品種,一種長著某種角的長相可怕的品種,像是一隻蟲。還有……」
「最惱火的,」那位老商人說,「是英國的那些。它們躲在煤礦裡面。他們直到去年才發現那些。」他搖了搖頭。「四十年,在地下的煤礦裡面,繁殖壯大。幾乎有一百個了。那是戰爭時期一個躲進地下的種群的幸存者。」
「他們在瑞典也發現了一個新品種。」女服務員說,「我讀到過。他們說能遠程控制思想。它們只有幾個。DCA 很快就趕到了那裡。」
「那是新西蘭種的一個變體。」一位工人說,「它能讀取思想。」
「讀取和控制是兩回事。」商人說,「每當我聽說這樣的事情,我就很高興有 DCA。」
「戰爭剛結束時他們發現了一個品種,」農夫說,「在西伯利亞。有控制物體的能力 —— 念動力。蘇聯 DCA 馬上就逮住了它。沒人再記得了。」
「我記得那個,」商人說,「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那是我聽過的第一個狄蚨。當時我父親把我叫到客廳,告訴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我們當時正在建房,就是 DCA 給每個人做檢查,在他們手臂上蓋章的那段時間。他舉起自己因年老而扭曲的細瘦手腕。「我這裡被蓋了章,六十年前。」
「現在他們直接做產檢。」女服務員說。她顫抖著。「這個月舊金山有一個。一年多來的頭一個。他們還以為這周圍已經沒了。」
「數量一直在減少。」出租車司機說,「三藩 [^2] 情況不算糟,不像一些地方,不像底特律。」
「他們在底特律一年還能抓到十到十五個。」那個高中男生說,「在那周圍,仍然留著很多儲備物資。雖然有機器人標識,但人們還是往裡進。
「這是哪個品種?」推銷員問,「他們在舊金山發現的那個。」
女服務員擺擺手。「普通種。沒有腳趾的那種,彎著腰,大眼睛。」
「夜行種。」推銷員說。
「它媽藏著它。他們說它三歲大。她讓那個醫生偽造了 DCA 憑證。那家人的老朋友。」
推銷員喝完了自己的可樂。他百無聊賴地坐著玩香煙,聽著由他引發的談話產生的嗡嗡聲。那個高中男生興奮地倚向對面的女生,想用他儲備的知識給她留個好印象。瘦削的農夫和商人凑在一起,追憶過去的日子,那是戰爭的最後幾年,在第一個十年重建計劃之前。出租車司機和兩個工人正在交換各自經歷的奇聞軼事。
推銷員則吸引了女服務員的注意力。「我猜,」他若有所思地說,「三藩那個一定引起了不小轟動。這種事就發生在這麼近的地方。」
「是啊。」女服務員低聲道。
「灣區這一邊沒受到真正的影響。」推銷員繼續說,「你永遠不會在那裡抓到它們。」
「不會。」女服務員突然動起來。「這個地區沒有。從來沒有。」她收起櫃檯上的髒盤子,向後面走去。
「從沒有?」推銷員問,很驚訝。「灣區這一邊從沒有任何狄蚨?」
「沒有。一个都没有。」她消失进入后厨,那里有一位身穿白色围裙、手腕上有纹身的油炸厨师站在他的炉子旁边。她的声音有点过大了,有点过于刺耳和做作。这声音让农夫突然停下说话,抬起头来。
寂静如幕布落下。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他们全都盯着自己的食物;氛围陡然紧张且不详。
「这附近一个也没有。」出租车司机说,声音嘹亮,但不是对某个具体的人说的。「从没有一个。」
「当然。」推销员语气和缓地同意道,「我只是……」
「你一定要把这点搞清楚。」一位工人说。
推销员眨了眨眼。「当然,老哥。当然。」他紧张地在口袋里摸索。一个 25 美分和一个 10 美分硬币叮当作响地掉在地上;他赶紧把它们捡了起来。「无意冒犯。」
一时间寂静无声。然后那个高中男生开口了,他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没人在说话。「我听说了些事情。」他急切地开口,语气中满是郑重。「有人说他们在约翰逊农场附近看到了一些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个那些……」
「闭嘴。」商人头也不回地说。
男生涨红了脸,瘫坐在座位上。他的声音在颤抖,然后消失了。他急忙向下看自己的双手,不高兴地吞了吞口水。
推销员把可乐钱给了女服务员。「哪条路去三藩最快?」他开口问。但女服务员已经背过身去。
柜台边的人都眼望着自己的食物。他们都没抬头。他们都在冰冷的寂静中进食。他们一脸的敌意和不友好,关注着自己的食物。
推销员提起自己那鼓胀的行李箱,推开纱门,步入炽热的阳光中。他走向停在几米外的自己那辆破旧的 1978 年别克车。一位身穿蓝衬衫的交警站在遮阳篷的阴影中,正与一位身穿黄色丝质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慵懒地交谈着;那件黄色丝质连衣裙已经汗湿了,紧贴在她苗条的身体上。
推销员在进入自己的汽车之前停了一会儿。他挥挥手,向那位警察打招呼。「话说,你很了解这个镇子吧?」
警察看了一眼推销员那皱巴巴的灰色西装、领结和汗渍斑斑的衬衫;还有非本州的车牌。「怎么了?」
「我在找约翰逊农场。」推销员说,「我来这里找他,和一个官司有关。」他走向那位警察,指间夹着一张白色小卡片。「我是他的律师…… 从纽约工会来的。你能告诉我怎么去那里吗?我已经好几年没来过这里了。」
纳特・约翰逊抬头凝视着正午的太阳,看到太阳正盛。他坐在门廊最下面一级台阶上,四肢张开,发黄的牙齿间叼着一根烟斗;他身体柔韧,清瘦结实,穿着红格子衫和帆布牛仔裤;他有一双孔武有力的手;他那一头铁灰色的头发依然浓密,尽管他已经忙碌地生活了六十五年。
他正在看孩子们玩耍。琼在他面前一边跑一边笑,胸部在她汗湿的衣衫下起伏,一头黑发在她身后飘扬。她十六岁,眼睛明亮,双腿有力而笔直,苗条年轻的身体因两个马蹄铁的重量而微微前倾。在她身后是蹦蹦跳跳的戴夫,十四岁,皓齿黑发,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一个值得骄傲的儿子。戴夫赶上了他姐,超过了她,抵达了远处的桩杆。他站在那里等着,两腿分开,双手放在臀部上,轻松地抓着自己的两个马蹄铁。琼喘着粗气向他冲去。
「来吧!」戴夫喊道,「你先投。我等着你。」
「那你能把它们撞远点吗?」
「那我可以把它们撞近点。」
琼丢下一个马蹄铁,然后用双手抓住另一个,眼睛注视着远处的桩杆。她弯下柔韧的身体,一条腿向后滑,脊背弓起。她闭上一只眼仔细地瞄准,然后熟练地掷出马蹄铁。叮当一声,马蹄铁命中了远处的桩杆,绕着它转了一圈,然后又弹飞了出去,滚到了一边,卷起一团尘土。
「还不错。」纳特・约翰逊坐在台阶上认可道,「不过太用力了,放松点。」当女孩闪闪发光的身体再次瞄准和投掷时,他在骄傲之中鼓起了胸膛。两个强大又英俊的孩子正在烈日下玩耍,马上就要长大成人了。
另外还有一个克里斯。
克里斯站在门廊旁,抱着双臂。他没去玩。他在看。在戴夫和琼开始玩时他就站在这里,他那张精致的脸上带着半专注半冷漠的表情,就像他的目光穿过了他们,望向了他们两人之后的远方,望向了田野、谷仓、河床和一排排雪松树之后的远方。
「来玩呀,克里斯!」琼呼喊着,她正与戴夫一起跨过田野去捡他们的马蹄铁。「你不想玩吗?」
不,克里斯不想玩。他从来不玩。他进入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一个他们谁也无法进入的世界。他从不参加任何事情,不管是游戏还是家务或家庭活动。他总是自己一个人,保持着距离,疏远又冷漠。看穿每个人和每个东西 —— 也就是直到某个东西发出声音,让他暂时重新归位,短暂地重新进入他们的世界。
纳特・约翰逊伸出手,在台阶上磕了磕他的烟斗。他又从皮革烟袋里拿出烟丝重新将其装满,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长子。现在克里斯重新有了活力,向田野走去。他慢慢走着,双臂平静地交叉着,仿佛他已经从自己的世界暂时降临到了他们的世界。琼没有看见他;她已经转过身去,正准备投掷。
「嘿。」戴夫惊讶地说,「克里斯来了。」
克里斯走向他妹妹,然后停下来,伸出了手。他身材高大威严,面无表情,显得很冷静。琼不确定地给了他一个马蹄铁。「你想要这个?你想玩吗?」
克里斯什么也没说。他微微弯腰,优美的身体呈现出柔韧的弓形,然后移动了自己的手臂,其速度之快让手臂都显得模糊。马蹄铁飞了起来,命中了远处的桩杆,然后绕着它疯狂旋转。套准。
戴夫的嘴角弯了下来。「真是讨厌得很。」
「克里斯,」琼责备道,「你没公平比赛。」
不,克里斯是没公平比赛。他看了半个小时 —— 然后走出来投了一次。一次完美的投掷,一记完美的套准。
「他从不犯错。」戴夫抱怨说。
克里斯面无表情站着,如同正午烈日下的一尊金色雕像。金色的头发、皮肤、裸露的手臂和腿上浅浅一层金色绒毛……
突然,他全身僵直。纳特猛地坐起身。「怎么了?」他咆哮道。
克里斯快速转了一圈,这是用身体发出的明显的警报信号。「克里斯!」琼语气严厉,「什么……」
克里斯向前冲出。他就像一道释放的能量束,跳跃着穿过田野,越过栅栏,进入谷仓又从另一边冲了出去。当他降落在雪松之间干涸溪流的河床上时,他那飞翔的身影似乎还在干草上飞掠。金光一闪 —— 他就消失了。完全消失了。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动静。他已经完全消融在了这片景色之中。
「这次又是什么?」琼疲倦地问。她走到他父亲身边,躲进阴凉处。她光滑的脖颈和唇上方都冒出了汗水;她的衬衫已经汗湿,浸出了条纹。「他看到了什么?」
「他在追什么东西。」戴夫说着走了上来。
纳特咕哝说:「也许吧,说不好。」
「我想我最好和妈说不给他留位置了。」琼说,「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愤怒和无力感压在了纳特・约翰逊身上。不,他不会回来的。不会回来吃晚餐,也许明天也不会…… 或者再过一天。天知道他会离开多久,或去哪里,或为什么而去。他自己一个人就去了,单独去了某个地方。「要是我觉得这有用的话,」纳特开口说,「我会让你们俩去追他。但并没有……」
他停了下来。一辆车沿着土路驶向这处农场房屋。一辆灰尘仆仆、破旧不堪的老旧别克车。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红脸胖男人;当汽车咔咔地停下来,发动机声音消失时,他高兴地朝他们挥手。
「下午好。」那个男人点点头,下了车。他愉快地轻拉了一下自己的帽子以致意。他是个中年人,看上去和蔼亲切。他大汗淋漓地穿过干燥的地面朝门廊走来。「也许老乡你們可以幫我一下。」
「你想要什麼?」納特・約翰遜用嘶啞的聲音問。他很害怕。他用眼角關注著河床,默默地祈禱著。神呀,他離開這裡就好了。琼呼吸急促,變成了尖利的喘息。她被嚇到了。戴夫倒是面無表情,但也已經毫無血色。「你是哪位?」納特・約翰遜語氣嚴厲。
「我叫貝恩斯。喬治・貝恩斯。」那人伸出了手,但約翰遜沒有理睬。「也許你聽說過我。我擁有太平洋開發公司。鎮外那些小型防爆房屋都是我們建的,就是你從拉斐特沿主高速過來時能看到的那些小型圓屋。
「你想要什麼?」約翰遜努力穩住自己的雙手。他從沒聽說過這個男人,但他確實注意到過那片住宅區。它不可能被漏看 —— 那是簇擁在高速兩邊的一大片密集的醜陋藥盒子。貝恩斯看起來就像是會擁有那些房屋的那類人。但他來這裡是想做什麼?
「我已經買下了沿這條路的一些地。」貝恩斯解釋說,他把一叠齊整的文件弄得格格作響。「這就是地契,但如果我找不到它,我就倒霉了。」他面帶善意地笑了笑。「我知道它就在這附近,某個地方,在國道的這一邊。縣記錄員辦事處的職員說,在那邊那座山的這一側一英里左右。但我實在不擅長看地圖。」
「那不在這附近。」戴夫插嘴說,「這附近只有農場。沒有地賣。」
「那就是一個農場,孩子。」貝恩斯語氣親切,「我買給我自己和我太太的。這樣我們就可以安定下來了。」他皺了皺那哈巴狗一樣的鼻子。「別誤會 —— 我不會在這附近建任何住宅區。」這裡完全是我自住的。一棟老舊農房,二十英畝地,一個水泵和幾棵橡樹……」
「我看看這個地契。」約翰遜抓過那叠文件;就在貝恩斯驚訝地眨眼睛的同時,他快速地翻閱起來。他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然後把它們遞了回去。「你在搞什麼?這份地契的那塊地離這裡有五十英里。」
「五十英里!」貝恩斯目瞪口呆。「沒開玩笑?但那職員告訴我……」
約翰遜站了起來。他比那個胖男人還要高大。他的體格是一流的 —— 而且他實在非常多疑。「職員個屁。你回到你的車上,開車離開這裡。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也不知道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么,但我要你離開我的土地。」
約翰遜沙包大的拳頭中有什麼東西在閃光。那是一根金屬管,正在正午陽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光芒。貝恩斯看到了 —— 然後咽了下口水。「無意冒犯,先生。」他緊張地後退了一步。「你們也真是容易生氣。放鬆點,好嗎?」
約翰遜一言不發。他把能擊管 [^3] 握得更緊了,他在等著那個胖子離開。
但貝恩斯卻猶豫不決。「聽我說,老哥。我已經在這火爐裡面開五小時車了,一直在找我那該死的地。你不反對我用下你家的設施吧?」
約翰遜看着他,一脸怀疑。这怀疑逐渐变成了厌恶。他耸耸肩。「戴夫,带他去洗手间。」
「感谢。」贝恩斯感激地笑了。「还有,要是不太麻烦的话,也许给我杯水。我很乐意付钱给你。」他笑了笑,一脸「你懂的」的表情。「永远不要让城里人拿走任何东西,嗯?」
「老天。」约翰逊厌恶地转过身去,然后那胖男人跟在他儿子后面进了房子。
「爸。」琼低声叫道。贝恩斯一进门,她就急忙跑到门廊上,眼里满是恐惧。「爸爸,你觉得他……」
约翰逊用手臂搂住她。「再坚持下,他很快就走。」
女孩的黑眸里闪烁着无言的恐惧。「每次有自来水公司的人来,或者收税员、某个流浪汉、孩子、任何人;只要有人来这里,我就感到一阵刺痛 —— 在这里。」她手放在胸前,捂着自己的心。「这样已经十三年了。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多久?」
名叫贝恩斯的男人满怀感激地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戴夫・约翰逊静静地站在门口,身体僵硬,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谢谢,孩子。」贝恩斯叹了口气,「现在我可以去哪里喝杯凉水呢?」他一脸期待地抿了抿厚嘴唇。「你到处开车就想找个拉屎的地方,之后某个烤得发红的房产经纪人把你拉住……」
戴夫朝厨房走去。「妈,这个人想喝杯水。爸说他可以喝。」
戴夫转过身。贝恩斯瞥见了那位母亲;她头发灰白,身材娇小,拿着玻璃杯朝水槽走去;她面色苍白,一脸憔悴,不带任何表情。
然后贝恩斯匆匆离开房间,穿过走廊。他经过一间卧室,拉开一扇门,发现面前是一个衣柜。他赶忙回头冲回来,穿过客厅,进入餐厅,然后是另一间卧室。转眼之间他就逛完了整栋房子。
他透过一扇窗向外看,是后院,那里有一辆生锈的卡车残骸、一个地下防空洞的入口、一些锡罐、一些乱抓乱刨的鸡、一只在阴影中睡觉的狗、几个旧的汽车轮胎。
他发现了一条出去的路。他无声无息地打开门,走了出去。视野中没有任何人,只有那座谷仓 —— 一栋倾斜的古老木质建筑。远处是雪松树,还有一条溪流。这里曾经有一个室外厕所。
贝恩斯小心翼翼地绕着房子这一侧移动。他大概还有三十秒时间。他关上了洗手间的门;那个男孩会认为他又进去了。贝恩斯透过一扇窗户往房子里看,里面有一个大衣柜,装满了旧衣物、盒子和成捆的杂志。
他转身开始往回走。他走到房子一角,正要转弯。
纳特・约翰逊那令人生畏的身影赫然出现,挡住了他的路。「好吧,贝恩斯。这是你自找的。」
一团粉色的光绽放开。这让人眼盲的爆闪让太阳都黯然无光。贝恩斯向后一跳,伸手抓向他的外套口袋。那闪光的边缘追上了他;他被其中的力量击得无法动弹,半倒在地。他的西装护盾吸收了那股能量,又将其消解掉了,但那股力道还是震得他的牙齿嘎嘎作响;有那么一会儿,他像提线木偶一样疯狂抽搐。黑暗在他周围逐渐消退。他能感觉到护盾网格发出的白光,因为它吸收了那股能量并努力控制住了它。
他拿出了自己的能击管 —— 而约翰逊没有护盾。「你被捕了。」贝恩斯口齿不清但语气冷峻,「放下你的能击管,举起手来。再把你的家人叫过来。」他用能击管做了个动作。「听话,约翰逊。搞快点。」
能击管摇晃起来,然后从约翰逊的手指间滑落下去。「你还活着。」涌现的恐惧爬上他的脸,「那你一定……」
戴夫和琼出现了。「爸!」
「过来这里。」贝恩斯命令道,「你妈在哪里?」
戴夫麻木地摇摇头。「里面。」
「找到她,把她带过来。」
「你是 DCA。」纳特・约翰逊低声说。
贝恩斯没有回答。他正在拉扯脖子上松弛的肌肉,像是在做什么事情。他从双下巴之间拿出了一个接触式麦克风,它的线闪闪发光;然后他将其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土路上传来发动机的声音,那顺畅的机器轰鸣声迅速变大。两个泪滴形的黑色金属物降落下来,停在了房子旁边。一群人涌了出来,他们都身穿政府民警的深灰绿色制服。天空中,成群结队的黑点正在降落,如同丑陋的蝇云遮蔽了太阳,与此同时它们正在吐出人员和装备。他们慢慢地飘降下来。
「他不在这里。」贝恩斯对第一个走向他的人说,「他逃了。通知实验室的维斯顿。」
「我们已经封锁这片区域。」
贝恩斯转向纳特・约翰逊 —— 他茫然地站着,一言不发、一脸困惑,儿女在他身边。「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来?」贝恩斯语气严厉地问。
「我不知道。」约翰逊嘀咕道,「他就是…… 知道。」
「心灵感应?」
「我不知道。」
贝恩斯耸耸肩。「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来了一支控管军,把这里包围了。不管他能做什么,他都不可能跑出去。除非他能把自己非物质化。」
「当你们…… 要是你们抓到他,你们会做什么?」琼问道,声音沙哑。
「研究他。」
「然后杀了他?」
「这要看实验室评估结果。如果你们能给我更多信息,我就能更好地预测。」
「我们什么也不能告诉你们。我们也不知道更多东西。」少女的声音变大,却充满了绝望。「他不说话。」
贝恩斯身体一跳,「什么?」
「他不说话,他从不和我们说话。从不。」
「他多大了?」
「十八。」
「不沟通。」贝恩斯满头大汗。「十八年来你们之间一直都不说话?他有任何沟通方式吗?手语?密码?」
「他…… 不理我们。他在这里吃饭,和我们待在一起。有时候他在我们玩的时候会一起玩。或者坐在我们旁边。他有时一连消失好几天。我们一直没搞清楚他在做什么…… 或去了哪里。他睡在谷仓里 —— 一个人睡。」
「他真是黄金那样的颜色?」
「是,皮肤、眼睛、头发、指甲。全都是。」
「而且他很高大?体格壮硕?」
过了一会儿,女孩才回答。一种奇怪的情绪搅动了她那憔悴的面容,那是瞬间焕发的光。「他美丽得不可思议。一尊降临人间的神。」她的嘴唇抽动。「你们找不到他的。他能做一些事情,一些你永远无法理解的事情。他的力量超越了你们那有限的……」
「你觉得我们抓不到他?」贝恩斯皱起眉头。「更多队伍正在不断降落。你从没见过控制局的控管军是如何运作的。我们已经用了六十年来解决所有漏洞。如果他能跑掉,这会是第一次……」
贝恩斯猛然住口。三个人正在快步靠近这处门廊,其中两人是绿衣民警;另一个则在这两人中间,他默然走着,步伐轻盈,那是一个压过他们一头的高大身形,其上微微泛光。
「克里斯!」琼惊呼出声。
「我们逮到他了。」一名警员说。
贝恩斯不安地用手指抚摸着能击管。「在哪里?怎么抓住的?」
「他自首了。」那位警员答道,声音中满是敬畏。「他自愿走向我们。看看他。他就像一尊金属雕像。就像某种…… 神。」
那个金色身形在琼身边停了下来。然后它慢慢转向,显得很平静;它转向了贝恩斯。
「克里斯!」琼尖声叫喊,「你怎么回来了?」
贝恩斯也有同样的想法。他暂时把它抛到了脑后。「飞机在前面吗?」他连忙问道。
「准备好了。」一名警员回答。
「好。」贝恩斯大步从他们身边走过,走下台阶,走到泥地田野上。「我们走。我想把他直接带到实验室。」他审视了一阵平静地站在两名警员之间的那个魁梧身影。在他身边,他们看上去都缩小了,变得笨拙又令人生厌。就像矮人…… 琼说什么来着?** 一尊降临人间的神。** 贝恩斯愤怒地走来。「走吧。」他粗鲁地咕哝,「这个可能是个硬骨头;我们之前从没对付过这样的。我们不知道它到底能做什么。」
观测室里很空,只有一个坐着的身影。四面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光秃无物。稳定的刺眼白光无情地铺满了观测室的每个角落。较远那面墙接近顶部的地方有一道窄缝,那是一个观察窗,可用来观察观测室的内部情况。
坐着的身影很安静。自观测室闸门关闭以来,自室外沉重的门栓落下以来,自一排排脸被照亮的技术员在观察窗前各就各位以来,他就一直没有动过。他低头盯着地板,身体前倾,双手紧握,面色平静,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这四个小时以来他没运动过一丝肌肉。
「怎样?」贝恩斯说,「你了解些什么了?」
维斯顿愠怒地哼了一声。「不多。如果我们不能在四十八小时内把他搞清楚,我们就直接把他安乐死。我们不能冒险。」
「你怕这是突尼斯种。」贝恩斯说。他也怕。他们之前发现了十个这类变种,住在那座已被废弃的小城的废墟之中。它们的生存方法很简单:它们杀死并吸收其它生命形式,然后模仿并取而代之。它们被称为变色龙。六十条人命的代价才将它们赶尽杀绝。六十位顶级专家,都是训练有素的 DCA 战斗员。
「有什么线索吗?」贝恩斯问。
「他大不一样。这会很困难。」维斯顿翻动着一堆信息纸带。「这是完整报告,是我们从约翰逊和他一家人那里得到的所有材料。我们用精神洗剂让他们交代了一切,然后让他们回家了。十八年…… 没有语言交流。然而,他看起来发育得很完全。十三岁就成年了 —— 生命周期比我们的更短、更快。但为什么长这么浓密的头发?长一身的金色绒毛?就像一尊镀了金的罗马塑像。」
「分析室的报告来了吗?你们肯定已经扫过脑波了。」
「他的大脑模式已经被完整扫描过。但他们需要时间把它绘制出来。我们都像疯了一样跑来跑去,而他就只是坐在那里!」维斯顿用一根粗短的手指戳了戳观察窗。「我们很轻松就抓住了他。他不可能有很强的能力,对吧?但我想知道那是什么能力。在我们把他安乐死之前。」
「也许我们应该让他活着,直到我们搞清楚。」
「到四十八小时就安乐死。」维斯顿固执地重复道。「不管我们能否搞清楚。我不喜欢他。他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维斯顿站在那儿,紧张地嚼着雪茄;他是一个红发的胖脸男人,身材粗厚敦实,胸膛像个水桶,一双冷酷又精明的眼睛深陷在他那张刚毅无情的脸上。艾德・维斯顿是 DCA 北美分局的局长。但现在他很担心。在他那张凶暴大脸上,他的小眼睛来回跳动,闪烁着惊恐的灰色。
「你觉得,」贝恩斯缓慢地说,「这就是那个吗?」
「我总是这么想。」维斯顿喝道,「我必须这么想。」
「我是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维斯顿在研究台、长椅上的技术员、设备和嗡嗡作响的电脑之间来回踱步。还有声音嘈杂的磁带槽和研究对接讨论。「这个东西和他的家人生活了十八年,而他们根本不了解它。他们不知道它有什么能力。他们知道它能做什么,但不知道它是怎么做的?」
「它能做什么?」
「它知道一些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
维斯顿从他的腰带中取出自己的能击管,将其扔到了一张台面上。「拿着。」
「什么?」
「拿着。」维斯顿发出信号,然后一扇观察窗向后滑动了一英寸。「射他。」
贝恩斯眨了眨眼睛。「你说过四十八小时。」
维士顿咒骂一声,抓起能击管,透过窗户对准了坐着的那个身影的后背,然后扣动了扳机。
一道晃眼的粉色闪光亮起。一朵能量云在观测室的中心绽放。它闪耀起来,然后萎缩成暗黑色的灰烬。
「天啦!」贝恩斯喘着粗气,「你……」
他语塞了。那个身影不再坐着。在维斯顿射击的同时,它就以快得让人看不清的速度动了起来,远离了爆炸,去到了观测室的一角。现在它正慢慢往回走,面无表情,仍然沉浸在思索之中。
「这是第五次。」维斯顿一边说,一边收起能击管。「上一次贾米森和我一起射击。没射中。他精确地知道雷弹将在何时击中,以及击中何处。」
贝恩斯和维斯顿对视一眼。他们两人都在想同一件事。「但读心能力并不能让他知道它们将击中何处。」贝恩斯说,「也许能知道什么时候,但不能是什么位置。你能预先知道你自己击中哪里吗?」
「我不行。」维斯顿断然回答,「我射击很快,简直差不多就是随机的。」他皱起眉头。「随机射击。我们必须测试下这个。」他挥手示意一群技术员过来。「派一支建筑队到这里来。立刻马上。」他抓起纸笔开始画草图。
施工期间,在实验室外的大厅 —— 那是 DCA 大楼的中央休息区,贝恩斯遇见了他的未婚妻。
「工作如何?」她问。安妮塔・费里斯身材高挑,金发碧眼,仪态动作成熟稳重、文雅有修养。她二十七八岁,是一位看上去很有魅力、很有能力的女性。她身穿一件金属箔连衣裙和披肩,袖子上有红黑条纹,这是象征 A 级的徽标。安妮塔是语言局局长,一位顶级政府协调员。「这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很多。」贝恩斯领着她离开大厅,走进酒吧的昏暗隔间。音乐在背景中温柔播放,那是以数学方式构建的变化多样的模式。昏暗之中有暗淡的身影熟练地在桌子之间移动,它们是安静又高效的机器人服务员。
当安妮塔喝着她的汤姆柯林斯 [^4] 时,贝恩斯简要介绍了他们的发现。
「有多大的可能性,」安妮塔慢声问道,「他是构建了某种偏转锥?曾经有一个品种能直接通过心灵能力扭曲周围环境。不用工具。直接用心灵操控物质。」
「念动力?」贝恩斯不安地敲着桌面。「我对此表示怀疑。这东西有能力进行预测,而不是控制。他无法阻挡能量束,但他绝对可以躲开。」
「他是在分子之间跳跃吗?」
贝恩斯并没有被逗乐。「这很严肃。我们已经处理这些事情六十年了 —— 比你我存在的时间加起来还长。现在已经出现了八十七类异常种,都是能够自我繁殖的真正的变种人,而不只是怪胎。这是第八十八种。我们已经能够反过来应付它们每一种了。但这一种……」
「你为什么这么担心这一种?」
「首先,它已经十八岁了。这本身就让人不敢相信。它的家人竟然成功把它藏了这么久。」
「丹佛周围那些女人的岁数更大。那些有着……」
「它们在政府集中营里面。上面有些人正在考虑让它们繁殖,为了某种工业用途。我们已经把安乐死停了很多年了。但克里斯・约翰逊一直生活在我们的控制之外。丹佛的那些东西可都一直在接受审查。」
「也许他是无害的。你总是假定狄蚨是一种威胁。他甚至可能有用。有些人认为那些女人可能有些用途。也许这个东西也有一些能推动种族发展的东西。」
「哪个种族?不是人类。这就是『手术很成功但病人死了』的老套路。如果我们引入一个变种人来推动我们的发展,那么继承地球的就会是那些变种人,而不是我们。变种人会为自己的利益生存下去。不要以为我们能暂时给它们挂上锁,就能指望它们一直为我们服务。如果它们真比智人优秀,它们最终会在公平的比赛中获胜的。为了生存下去,我们必须一开始就额外抓一手暗牌。」
「换句话说,当超智人出现时,我们会知道 —— 根据定义,那将是我们无法安乐死的人。」
「差不多就是那样。」贝恩斯回答说。「只要假设存在一个超智人,也许只是个具有特殊能力的智人,一条改进的人类血统就出现了。」
「尼安德特人可能认为克鲁马努人也只是一条改进的血统,只是有构想符号和打磨燧石这样稍微先进点的能力。从你的描述看,这个东西可不只是单纯的改进,而是更彻底的改变。」
「这个东西,」贝恩斯语速缓慢,「有预测能力,所以它能一直活到现在。它能比你我更好地应对各种情况。如果我们呆在那观测室里面,能量束对着我们轰,你觉得我们能活多久?某种意义上讲,它拥有终极的生存能力。如果它总是能准确……」
墙上的扬声器响了起来。「贝恩斯,实验室需要你。赶快给我离开酒吧,赶紧上来。」
贝恩斯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你也来吧。你可能有兴趣看看维斯顿想到了什么。」
一群 DCA 高层官员站成一圈,他们都是头发灰白的中年人,正听着一个身穿白衬衫、卷起袖子的干瘦年轻人解释一个由金属和塑料制成的精致立方体。这个立方体正摆放在观察平台的中心,其上伸出一排丑陋的管口,这些闪着寒光的射击管被遮掩在复杂交织的线路中。
「这,」那个年轻人语气轻快地说,「就是第一次真正的测试。它会随机开火 —— 几乎就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大随机程度了,至少是这样。重球会被一股气流抛起,然后自由落回来,触发继电器。它们几乎能以任意模式落下。这个东西就根据它们的模式开火。每一次掉落都会产生一组时机和位置的新配置。一共有十根管,每一根都会不断运动。」
「没人知道它们怎么开火?」安妮塔问。
「没人知道。」维斯顿搓着自己那双粗厚的手。「读心可帮不了他,不能帮他应对这个东西。」
在立方体被整体安放就位的同时,安妮塔走到了观察窗前。她倒抽了一口气。「就是他吗?」
「怎么了?」贝恩斯问。
安妮塔脸颊涨红。「为什么,我以为会是个…… 一个怪物。老天,他好美!就像一尊金色塑像,就像一尊神!」
贝恩斯笑了。「他才十八岁,安妮塔,对你来说太年轻了。」
这个女人仍在透过观察窗向里瞧。「看看他。十八岁?我不信。」
克里斯・约翰逊在观测室中央的地板上坐着。他一副沉思的姿势 —— 头颅低垂,双臂交叉,双腿盘于身下。在头顶灯泡刺眼的光照下,他那健壮的身体闪闪发光还泛起涟漪,就像一块长着绒毛的黄金在闪烁波光。
「很漂亮,不是吗?」维斯顿咕哝说。「好了,开始吧。」
「你们要杀了他?」安妮塔语气严厉问。
「我们正在努力。」
「但他……」她不确定地戛然而止。「他不是怪物。他和其它的不一样,那些长着两个头的丑陋怪物,或者那些虫子;还有那些来自突尼斯的可怕怪物。」
「那他又是什么?」贝恩斯问。
「我不知道。但你不能就这样杀了他。这太可怕了!」
那个立方体被激活了。射击管猛地一动,无声地改变了位置。三根缩了回去,消失在立方体的机体之中。其它的都伸了出来。它们快速高效地移动就位,然后毫无预警地突然开火。
惊人的能量呈扇形喷射而出,从观察窗向观测室倾泻,其复杂的模式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 角度扭转、速度切换,快得一片模糊,让人目不暇接。
那个金色的身影动了起来。他来来回回地躲闪,非常熟练地避开了在他周围烧灼的爆炸能量。汹涌的尘云遮掩了他的身形,让他消失在了一片噼哩啪啦的火焰和烟尘迷雾中。
「快停下!」安妮塔喊道。「老天呀,你会毁了他!」
观测室成了能量的炼狱。那个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维斯顿等了一阵,然后对操作立方体的技术员点了点头。他们按下了导向按钮,射击口减慢速度然后熄火。有一些射击口缩回了立方体中。所有人都沉默了。立方体的部件停止了轰鸣。
克里斯・约翰逊仍然活着。他出现在沉降中的厚重烟尘之中,变黑了,像是被烤焦了一样。但他没有受伤。他避开了每一束能量。他在能量束射来时在它们之间穿梭,就像一位在燃着粉色火焰的剑尖上跳动的舞者。他活了下来。
「不。」维斯顿低声呢喃,浑身颤抖,表情严峻。「它不是心灵感应。这些都是随机的。不是预先安排的模式。」
三人面面相觑,眼神中满是惊愕和恐惧。安妮塔的身体在颤抖。她面色苍白,蓝色的眼睛睁得很大。「那是什么呢?」她低声说。「是什么?他有什么能力?」
「他是一个优秀的猜测者。」维斯顿猜想。
「他不是在猜测。」贝恩斯答道,「别欺骗你自己了 —— 这就是重点。」
「不,他不是在猜测。」维斯顿缓缓点头。「他知道。他预测了每一次攻击。我想知道…… 他能犯错吗?他能出现错误吗?」
「我们抓住了他。」贝恩斯指出。
「你说过他是自愿回来的。」维斯顿的脸上出现奇怪的神色。「他是在控管军合围之后回来的吗?」
贝恩斯跳了起来。「是的,之后。」
「他无法突破管控军,所以他回来了。」维斯顿一阵苦笑。「管控军必定是完美的。它就应该是。」
「如果有一个漏洞,」贝恩斯咕哝道,「他就能知道…… 然后穿过它。」
维斯顿叫了一队武装警卫过来。「把他弄出来,带去安乐死室。」
安妮塔尖叫起来。「维斯顿,你不能……」
「他领先我们太多了。我们无法与他竞争。」维斯顿的眼神一片凄凉。「我们只能猜测将会发生什么,而他知道。对他来说,未来是确定的。但我觉得这不能帮他躲过安乐死。整个安乐死室都会瞬间填满。瞬间填满气体,完全填满。他不耐烦地向警卫发出信号。「去吧,马上拿下他。别浪费时间了。」
「我们能做到吗?」贝恩斯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
警卫们在观测室的一道闸门旁各就各位。塔台控制人员小心翼翼地将闸门滑开。前两名警卫谨慎地走了进去,手中的能击管已经就位。
克里斯站在观测室的中央。当警卫们非常缓慢地向他靠近时,他背对着他们。有那么一会儿,他沉默着,一动不动。更多警卫进入观测室,然后呈扇形散开。然后……
安妮塔放声尖叫。维斯顿咒骂声起。那金色的身影猛然转身,向前一跳,速度极快,如同一道模糊的闪光。他绕过三排警卫,穿过闸门,进入走廊。
「抓住他!」贝恩斯咆哮道。
警卫们四处轰击。当那个身影在他们中间冲上坡道时,能量爆闪照亮了整条走廊。
「没用的。」维斯顿平静地说。「我们打不中他。」他按下一个按钮,然后又按了另一个。「但这可能会有点用。」
「什么……」贝恩斯刚开口,那跳动的身影就突然向他冲来,径直向他而来,让他跌倒在了一侧。那身影一闪而过。它跑得毫不费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它在周围灼烧的能量束之间躲闪腾挪。
只一瞬间,那金色的面庞就赫然出现在贝恩斯面前。它经过了他身边,消失在侧面一条走廊里。警卫们追了上去,跪下开枪,语气激烈地喊着命令。在这栋大楼的内部,重型枪隆隆作响。闸门全部滑动就位,逃生走廊被完全封锁。
「老天。」贝恩斯穿着粗气站起身,「只会跑,就不能做点其它的吗?」
「我已经下令封锁这栋楼。」维斯顿说,「没有路出去。没人能进,没人能出。他虽然在这栋楼里跑脱了…… 但他出不去。」
「如果有一个出口没被注意到,他就能知道。」安妮塔颤声指出。
「我们不会忽视任何出口。我们能抓住他一次,就能抓住他第二次。」
一台信使机器人走了进来。它恭敬地向维斯顿传达了信息。「分析室的信息,先生。」
维斯顿撕开封条。「现在我们就能知道它的思考方式了。」他的手在颤抖。「也许我们能找到它的盲点。也许它能想得先我们一步,但那并不意味着它无懈可击。它只能预测未来 —— 它不能改变未来。如果前方只有死亡,它的能力就无法……」
维斯顿的声音沉寂下去。过一会儿后,它将信息纸带递给了贝恩斯。
「我去下面酒吧,」维斯顿说,「好好喝点烈酒。」他的脸变成了铅灰色。「我只想说,我真心希望人类不会和它同台竞争。」
「分析结果是什么?」安妮塔不耐烦地问,同时越过贝恩斯的肩膀去看报告。「它是怎么思考的?」
「它不思考。」贝恩斯说,同时将那份信息纸带递还给他的老板。「它根本就不思考。它几乎没有额叶。它不是人类 —— 它不使用符号。它就是一头动物。」
「一头动物,」维斯顿说,「却有一种高度发展的身体机能。它并不是一种更高级的人,完全就不是人。」
在 DCA 大楼的走道里面,警卫和设备上上下下来来回回,闹嚷不已。大批民警涌入这栋大楼,在警卫旁边各就各位。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检查每一个走廊和房间。金色的克里斯・约翰逊迟早会被找到并被逼入死角。
「我们一直担心会出现一个具有超强智力的变种人,」贝恩斯若有所思地说,「一个看我们就像我们看大猩猩一样的狄蚨。它会有隆起的头盖骨、心灵感应能力、完美的语言系统、终极的符号表达和计算能力。会是我们自身进化路径的延续。一种更好的人类。」
「他凭条件反射行事。」安妮塔语带惊奇。她拿走了分析结果,正坐在一张桌子前专心研读。「条件反射 —— 就像一头狮子。一头金色雄狮。」她把信息纸带推到一旁,一个奇怪的表情浮现在她的脸上。「雄狮之神。」
「野兽。」维斯顿语气刻薄地纠正,「你该说金色野兽。」
「他跑得很快,」贝恩斯说,「也仅此而已。不会使用工具。他不会制造任何东西,也不会使用他自身之外的任何东西。他就站在那里等待适当时机,然后疯了一样跑。」
「这比我们预想的任何东西都糟。」维斯顿说。他那张肥厚的脸已经铁青。他颓然而立,就像一个老年人;他那双粗糙的手颤抖着,显得毫无把握。「被一头动物取代!某个只会跑和躲的东西。某个没有语言的东西!」他粗野地吐了一口口水。「所以他们才不能与它交流。我们还在想它有怎样的语言系统。它根本就没有语言系统!它的说话和思考能力不超过…… 一条狗。」
「也就是说智能输了。」贝恩斯声音沙哑地继续说。「我们是我们这条进化之路的最后一员 —— 和恐龙一样。我们已经把智能推进到了尽可能高的程度。也许是太高了。我们现在到了这样的境地 —— 知道很多,也思考很多,但无法采取行动。」
「思想者,」安妮塔说,「而不是行动者。这已经开始显现麻痹效应了。但这个生物……」
「这个生物的身体机能的效果好过任何时候的我们。我们可以回忆过去的经验、记住它们、从中学习。对于未来,我们最多也只能根据过去发生过的事情的记忆给出巧妙的猜测。但我们无法确定。我们只能诉诸概率。那是一片灰色,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们只能猜测。」
「克里斯・约翰逊并不是在猜测。」安妮塔补充说。
「他能看到未来,看到将会发生什么。他可以…… 预先思考。我们就先这么称呼它吧。他可以看到未来。但也许在他眼里,那并不是未来。」
「确实。」安妮塔若有所思,「那会像是现在。他有范围更广的现在。但他的现在就在前方,而不是身后。我们的现在与过去关联。对我们来说,只有过去是确定的。对他而言,未来是确定的。而且他可能根本就不记得过去,对过去的记忆不比任何动物强。」
「随着他的成长,」贝恩斯说,「随着他这一物种进化,其预先思考的能力还可能会扩展。不再是十分钟,而是三十分钟。然后是一小时,一天,一年。最后他们将能看到自己的整个生命阶段。他们每一个都将生活在一个固定的不会变化的世界里。其中没有任何变数,没有不确定性。没有变动!他们不会害怕任何事情。他们的世界将是完全静态的,是一块固化的物质。」
「而当死亡来临时,」安妮塔说,「他们也会接受。他们不会做任何挣扎;对他们来说,这将是已经发生的事。」
「已经发生了。」贝恩斯复述了一遍。「在克里斯看来,我们早就已经开火了。」他粗声大笑。「生存能力更强并不意味着就是更高级的人。如果还有另一场淹没世界的洪水,只有鱼会活下来。如果再来一次冰川期,也许活下来的只有北极熊。当我们打开闸门时,他就已经看见了要抓他的人,看见了他们确切的位置以及他们在做什么。这是一种很有用的身体机能 —— 但不是发育起来的心智。完全是一种身体感官。」
「但如果每个出口都被堵住了,」维斯顿重复说,「他就会看到他无法出去。他之前自首过一次 —— 他会再次自首的。」他摇摇头。「一头动物,不会使用语言,不会使用工具。」
「凭借自己的新感官,」贝恩斯说,「他不需要其它任何东西。」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表。「现在已经过了两点。这栋楼已经完全封锁了吗?」
「你们不能离开。」维斯顿说,「你们只能在这儿待一夜了 —— 或者直到我们抓住那个野种。」
「那她呢?」贝恩斯指了指安妮塔。「她应该在早上七点前回去语言局。」
维斯顿耸耸肩。「我管不了她。如果她想走,她可以走。」
「我会留下来。」安妮塔做出了决定,「我希望在他…… 在他被消灭时就在这里。我会睡在这里。」她犹豫道:「维斯顿,没有别的什么方法了吗?如果他只是一头动物,我们就不能……」
「放进动物园?」维斯顿的声音陡然增大,充满歇斯底里的疯狂。「把它关进动物园里?妈的不行!必须杀了它!」
那个壮硕闪耀的身形在黑暗中蹲伏了很长时间。他在一间储藏室里。他的四面八方都是盒子箱子;它们整齐有序地堆放着,显然都被很好地清点过,带有简明的标记。这里很安静,空寂无人。
但过一会儿就会有一群人闯进来搜查这个房间。他能看到。他清楚明白地看见他们检查房间各处 —— 他们全都拿着能击管,面色严峻,眼中满是杀意。
这是众多景象中的一个 —— 与他自身相切的大量清晰刻画的场景中的一个。而这大量场景中的每一个又连接着更多紧密扣连的场景,这样一直延伸下去,逐渐变得模糊,最终缈不可见。这是一种渐变式的模糊,每一段拓展都会变得更不清楚。
但即将发生的场景 —— 与他距离最近的场景 —— 却清晰可见。他能轻松看到那些武装人员的视线。因此,他必须在他们出现之前离开这个房间。
金色的身形平静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廊道空无一人;他能看到自己已经在门外了,在那回荡着轰鸣声的空旷门厅走廊里,周围是金属墙和嵌入墙壁的灯。他大胆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厅走廊另一侧有一部电梯正闪着灯。他走向那部电梯,然后进入其中。五分钟后,一群警卫会跑过来,跳进这部电梯。那时候,他早已经离开了它并且已经把它送回下去了。现在,他按下了一个按钮,上升到了上一层楼。
他走出来,进入一条空无一人的通道。视野中没有任何人。这并不让他感到意外。他不会感到意外。意外对他而言并不存在。不久未来里的事物位置 —— 所有物质的空间关系,对他来说都是确定的,就像他自己的身体一样确定。唯一的未知是那些已经不复存在的东西。他也偶尔疑惑那些事物在他经过之后去了哪里,虽然他的疑惑很模糊又淡漠。
他来到一个小型储藏柜前。它刚被搜查过。半小时后才会有人再次打开它。他有那么长时间;他可以看到前方那么远。然后……
然后他就能看到另一片区域,一片更远的区域。他总是在移动,不断前往他之前从没见过的新区域。那是一幅持续展开的全景,是在他面前铺展分支的冻结图景。所有的东西都是固定的,是他在一张巨大的棋盘移动的棋子 —— 下棋时他双臂交叉,面色平静。他是一个超然的观察者,看前方之物就和看脚下之物一样明晰真切。
现在,蹲伏在这小小的储藏柜中,他看见未来半小时中显现出了超出寻常多样的场景。前路非常多。这半个小时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模式,那是不同人、物、事的复杂搭配。他已经抵达了一个关键区域;他马上就要在大量复杂得难以理解的世界之间穿行。
他聚焦于十分钟后的一个场景。它就像一幅三维的静态图,图中的走廊尽头有一挺重型机枪,枪口正对着另一端。武装人员谨慎地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就像他们之前反复做的那样再次检查每个房间。在那半小时后的末尾,他们到达了这处储藏柜。一个场景中,他们正在向里看。当然,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他不在那个场景中。他已经去了另一个场景。
下一个场景是一个出口。警卫们密集地站成一排。没有出去的路。他在这个场景中,躲在这个场景的另一侧,就在门边的一个壁龛里。他能看见外面的街道,有星星、灯光、过往车辆和行人的轮廓。
在下一幅全景影像中,他回去了,远离了出口。没有出去的路。在另外的全景影像中,他看见自己在其它出口处;那是一群金色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产生副本,让他探索前方的区域,一个接一个。但每个出口都被封锁了。
在一个暗淡的场景中,他看见自己躺在地上,身体被烧成焦炭,已经死了;他一定是想要冲过那条封锁线,冲出出口。
但那个场景很模糊,摇摆不定,与其它许多场景难以区分。他所走的那条缺乏变通的路径不会偏向那个方向。他不会变成那样。那个场景中的金色身影就像房间中摆放的一个微型人偶,与他仅有毫末关联。那是他自己,但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自己,一个他永远无法遇见的自己。他遗忘那个全景影像,继续查看另一个。
围绕他的无数全景影像构成了一座纷繁复杂的迷宫,一个他现在只能一点点考量的巨网。他正在俯瞰一套拥有无限房间的人偶房屋;这些房间没有房号,每一间都有自己的家具、自己的人偶 —— 它们全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同样的人偶和家具重复出现许多房间中。他本人经常出现,还有平台上的两个男人,还有那个女人。这一组合一次又一次地出现;这场戏不断重演,同样的演员和道具以所有可能的方式四处运动。
在离开储藏柜之前,克里斯・约翰逊检查了与他现在所占据的房间相切的每一间房。他详查了每一间房,透彻地考量了其中的内容。
他推开门,平静地走进走廊。他明确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以及他必须要做的事。他蹲伏在闷不透气的柜子里,安静地熟练检查他自己的每个人偶,观察他走向的那条缺乏变通的路径前方是哪一种清晰刻画的配置,是人偶房屋中的哪一间房,是宏大军团中的哪一个单元。
安妮塔脱下金属箔连衣裙,把它挂在衣架上,然后解开鞋子,把它们踢到床底下。她刚要脱文胸,门就开了。
她倒抽了一口气。那伟岸的金色身形无声又平静地关上了身后的门并上了闩。
安妮塔抓起梳妆台上的能击管。她的手在发颤,全身都在抖。「你想做什么?」她厉声问。她的手指紧抓着能击管,几近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