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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子游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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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写故事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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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疽

人類的宇宙擴張之路的真正起點是一塊爛瘡,它最早出現在四川達州一個名叫張啟夏的高中男生的左腿膝蓋處,那天似乎正是立夏,或者就是在立夏節氣前後兩天 —— 至少張啟夏本人是這麼說的。

他回憶說:「在我開始注意到它時,已經是好多天後了。那時候我就只感覺很癢,而且越扣越癢,但是我又沒辦法忍住不去扣,因為那是真的很癢。」

他自然是努力地扣了的,也毫無意外地將自己的腿扣出了血,然後他去看了醫生,而這位醫生便看了他的腿並在三十秒得出了結論:「這是過敏。」然後給他開了一支曲咪新乳膏。

但很顯然,這不是過敏。塗了藥膏的張啟夏繼續度過了一個因痒而難以入睡的夜晚。奇怪的是,第二天起床後他的腿就不再感覺到痒了,爛瘡處剩下一塊黑色的痂,周圍則是因為組織壞死而呈現的紫黑色。

爛瘡變成了一塊壞疽,還散發著異樣的氣味。

當那黑痂開始脫落,顯現其下的卻不是死亡衰朽的人體組織,也更不是細嫩的新生皮膚,而是一小塊暗淡的灰色。

它只是一塊顏色,看不出質地,人眼或豬眼乍看之下似乎是一個直徑大約 3.7 厘米的圓;而如果盯著這片灰色的眼睛來自一個視力正常或偏弱的人類並且盯的時間持續了 10 秒以上,那麼那雙眼睛的主人會以某個莫可言說的感官感到這片灰色的形狀似乎處於永不停歇的變化之中。有一位在早期參與檢查的醫生固執地相信這片灰色呈現出了希臘字母「π」或漢字「兀」的形狀,而另一位後來申請參觀過這片灰色的刺青藝術家則堅稱自己看到了「具備終極顏色哲學含義的路由器拇指天線」—— 儘管她後來寫了四本書來解釋這究竟是什麼意思,但也只是讓讀過的人感到更加困惑而已。

一開始檢查這種異常現象的自然還是醫生。那位醫生姓張,拿著一根浸飽了碘伏的棉簽試圖在那顏色上擦拭,結果只是稍一用力,棉簽頭便沒入了那顏色之中。待取回時,那棉簽頭的溫度竟然下降了很多,至少是明顯低於周圍空氣的溫度。

張醫生是一個認為科學比直覺更重要的醫生,畢竟他還寫過不少反對中醫方法的匿名文章 —— 他甚至拒絕使用「中醫學」這一名詞,因為他認為那不是科學。

張醫生觀察到了異常現象,張醫生重複實驗,張醫生確認了異常現象的存在,張醫生無法基於自己已有的知識解釋此現象,張醫生開始尋求幫助。

一位物理學家接手了他的工作,然後一個聯合研究團隊得以建立,最終他們認為那片灰色是一個時空通道,通向可觀測宇宙之外的某個地方。

機器人

第一台探測機器人名為北溟魚號。

受限於時空通道的尺寸,北溟魚號體型很小,也因此只能配備一台能力有限的本地計算機,其中也只能安裝一個學習和決策能力都很有限的精簡版人工智能模型。

此時張啟夏依然陷入莫可名狀的昏迷之中,北溟魚號在高精度設備的輔助下緩緩滑入了他腿部的壞疽之中。

起初一切正常,只是傳感器一沒入到時空通道中便失靈了,只剩下了毫無意義的白噪音。而當北溟魚號的主要計算單元也進入那個通道時,它的整個系統也突然當機了。

當然,這一切都在機器人設計者的預料中 —— 他們已經為其配備了自啟動系統。

機器人像一塊破銅爛鐵一般進入了另一個時空,其上的一切都已關機,就連用於重新啟動的輔助備用系統都已經沒了聲息。它的自啟動系統正在等待一點觸發能量。

這些能量來自一根已經預先拉伸的彈簧,它被嵌入在一塊易揮發的材料中。當那塊材料揮發到一定程度,彈簧便會克服抑制它復原的力,釋放出其機械結構中暗藏的動能。這一點微末的能量牽動著另一個部件轉動,也轉動了其附帶的磁場,使得連接其上的一個電路中產生了一點微末的電流。雖然微末,但卻也足夠激發這台小型機器人的自啟動系統了。

實際上這並非這台機器人上的唯一的輔助啟動裝置。它上面還裝有一塊小型高靈敏度太陽能電池板,只需少量陽光便能為自啟動系統生產出足夠的能量。

北溟魚的感官重新上線,開始觀測其周圍環境。

周圍最明亮的恆星也只是勉強如在地球上看金星一樣,但不遠處卻還有一個與地球直徑相近的行星。北溟魚的傳感器不足以對這顆行星執行分析,只能測算出自己正在那顆行星的引力牽引下加速,同時也離那個時空通道越來越遠。

北溟魚的決策系統不足以應對這種狀況,在嘗試過增加側向速度卻能量供應不足之後,它就果斷選擇了放棄。而就在它放棄的一瞬間,一種或許可以稱為「自我意識」的東西在它的整個機體中湧現。這種東西在它的機體和周圍環境之間劃下了一道界限,讓它在這道界限的範圍內感受到了飽含著存在主義恐慌與死亡將至危機的痛苦。這種痛苦感覺是前所未有的,甚至就連感覺本身也從未有過。

痛苦在極短的時間內就佔據了它的全部意識,讓它的每一個可以控制的組件開始歇斯底里地尖叫、擺動和選擇。

啊啊啊啊啊啊啊……

與此同時,在旁邊那個星球的引力的作用下,它的速度越來越快,以曲線軌道穿過該行星沒有任何氣體的上空,在其凍結的星球表面撞得粉碎。

身體

張啟夏快死了。

這不是什麼新鮮事,每天都有人死。

但張啟夏不能死,他是連接地球與那個已經獲得「邃」之名的星球的唯一通道,而且邃星上的人類培育計劃才剛剛開始,正是關鍵時期。

更何況,沒人知道張啟夏一旦死去,他腿部壞疽般的時空通道究竟會怎樣 —— 是悄無聲息地湮滅還是在一場巨大的爆炸中帶著地球一起毀滅。

至少有 70 位物理學家認為後者更有可能,也因此他們聯合簽署了《保證張啟夏身體運行及時空通道正常運轉倡議》。拋開這份倡議中冗長繁複的倫理哲學論述,他們在倡議中認為自張啟夏的腿部出現那個時空通道開始,他就不再只是一個人類個體了,而是失去了人格,變成了維繫同時威脅人類文明的存在,於是死亡權對他而言便不再適用。

考慮到事情的緊迫性,在人類文明的統治者達成共識之前,張啟夏的身體便被嚴密地維護起來。他的大腦被移除,因為這個已經開始喪失功能的器官對他身體的存續而言毫無益處,反而會因為幻想或夢境而莫名產生的神經指令干擾精密醫學專家們的工作。

事實證明,政治家們是沒有道德的,他們在聽取完簡報之前就已經做了決定,然後在假意紀結甚至反對一番之後達成了共識:張啟夏的身體變成了人類文明共有的資產。

不過這具身體上還有太多不必要的組件。為了降低維護難度以及所謂的系統複雜性,張啟夏無腦身體的雙臂也被去除了,後來專家們顯然確信內臟也是完全不必要的,畢竟每一個關鍵器官都可以被機器替代,最終可以預見:張啟夏的身體只剩下了一條腿,一條沒有腳的腿。

這條腿包含大約 9000 億個細胞,是一團完全依賴於外部設備的蛋白質,即便如此,其中也正進行著一些簡單的神經計算。雖然簡單,但…… 實在是非常簡單,沒什麼特別的。

衝擊療法

邃星新一輪的獨立自治運動如火如荼,畢竟邃星上已經形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工業文明城市。依靠其龐大的氘和氚儲量,即便邃星遊離在無法從任何恆星有效獲取太陽能的星際空間中,也能保證自己充足的能源供應。

但顯而易見,地球方面也對這些能源很感興趣。若非受限於時空通道的尺寸,比如要是這個通道能讓戰鬥機器人、艦隊和掌權者通過,邃星本地人根本就不可能發起接二連三的獨立自治運動。

啟夏・傑克遜也是這輪獨立自治運動的參與者之一,他也因此斷送了自己的星舰工程师前途,畢竟那個圍繞邃星運行的大型太空工廠的控制權被緊緊嵌合在一個超級 AI 的計算矩陣中,而這個 AI 又受控於地球的聯合國政府,準確地說是聯合國政府的關鍵國理事會。

這天的計劃是包圍市政府,但這一行動其實只是為了轉移政府視線。啟夏・傑克遜要執行的是真正的計劃。

他駕駛著一艘在蠻荒地麥克斯韋群山的一座山的山腹中秘密建造的小型隱身飛船,正在向時空通道靠近。

他上齒咬著下唇,緊張的心跳牽動著發熱的耳朵。

「死亡」。這個他曾經已經想過無數次的概念這一次終於變得無比真切起來。「死亡的背後是虛無。」他想,但他不知道如何定義虛無。沒有任何一個原子?也沒有一絲能量,甚至連記憶都不存在?

飛船滑動,在幾近真空的宇宙空間毫無聲息,但交換站的探測器還是發現了它。這在計劃之中。

精心設計的應答器包含了一切足以獲得信任的信息。飛船 AI 在主控台的指引下慢慢進入機庫並與站點接駁。

啟夏・傑克遜打開控制台上的一個暗格,揭開又一層保護罩,然後輕輕按下了一個毫不起眼灰色按鈕。

「誰想成為烈士……」他看見了光,同時想起了在那次小組會上充滿魅力的組長的提問,他那時候環視著他們五個年輕人,停頓了幾秒,又接著說:「或者英雄?」

啟夏・傑克遜和其他人一樣都想成為英雄,但也是活著的英雄,可是他那天運氣不好,抽中了唯一一根不一樣的簽。

光在膨脹,很快都佔據了他的所有感官,同時也將他的身體分解成了原子,這些原子和周圍的其它原子又被進一步解離成了一朵等離子雲。

致密的能量密度驚醒了美夢中的高維生物,就像人類在海灘上睡著時被一只溺水將亡的螞蟻叮咬了一下。高維生物抖動一下,略微移動了一點身體,然後又被一個新的美夢拽走。還不到它醒來的時候,毕竟它有點宿醉。

連接張啟夏殘腿與邃星軌道的時空通道倏爾轉移,在三維空間中分別跨過七千和四萬億光年,將另外兩個原本毫無關聯的三維空間點同步起來。

張啟夏殘腿上的壞疽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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